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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七,丑时丧钟鸣,皇帝崩,寅时宫门照常开,卯时文武百官进宫,与后宫诸嫔妃、皇子公主一道,齐跪崇政殿前,着衰服,焚香,祭酒,举哀,听遗诏。

景福宫的皇太后也来了,在琼英公主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行至殿前,白发皱颜,却借助一只龙头拐,站得笔直。

这位深居简出,从不涉政的老妇人,清平时节,大家都是不怎么当她存在的,然而,在这种权力交接的重要时分,却不能当她不存在,毕竟,名义上讲,对于大统继承,她应该是元氏最有话语权的家长。

苏蓁托着昨夜写就的那道圣旨,跟在晋王身后,从天子寝殿的小书房出来,往大朝正殿去。

晋王还算人道,先是找了个宫女来,帮助她梳头更衣,高挽起云髻,寻一块银饰掩住额心伤口,略施白粉遮了憔悴面色,一身广袖孝裙,用一段雪帛封腰,再踩一双云头素履,将她拾掇得清丽而庄肃,配得上手中的那份遗诏。

临出门时,终于想起她昨天晚上起就没有吃饭的事情,还是给她弄了点吃的,也不知哪里搜来的一盘什锦糕点,又干,又腻,但是,苏蓁没嫌弃,就着清水一扫而光。

她心想,有吃总比没得好。等下要在煌煌朝殿庄肃仪典上演大戏,需要体力啊。

遂跟着晋王元琛赴戏台。

行至廊下转角处,抬脚便是崇政大殿正前,丹陛下皇子百官齐聚,香鼎中袅袅烟火,缠绕着悲婉哀乐,已是扑面而来。

晋王突然顿住转身,苏蓁一个冷不防,差点撞进他胸间去,赶紧后退两步,忙着低头观心。却听见晋王在这巍巍朝殿之侧,煌煌大丧之前,对她说了句:

“今日过后,你就做我的近侍女官,研墨执笔,红袖添香,如何?”

临上场了,还是不放心她,便想许些好处来诱她吗?

“不好!”苏蓁答得干脆,摇摇头,歪歪嘴角,又笑说,“我之前做的是太子太傅,那可是穿紫衣,挂金鱼袋的一品大员。”

明面上,是说一个区区的御前女官,无品无级,似奴似婢,就想打发她?

暗地里,她也有些会意,这人不是拿荣华富贵来许她,而是拿暧昧情意来试探。

迎面抬头,便看见那双跟太子有几分相似的炯炯神光中,映着自己的素色雪颜,清澈而……落寞。

苏蓁赶紧锁了心扉,举了举手中诏书,快行两步,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彼时场中逐鹿,即将开演,登龙算计,步步惊心,她哪里会想到,这汪孤寂清泉,竟会深深地印入她的后半生记忆。

转出廊下,来到殿前,晋王径直下到两层丹陛之下,于安王元珞身侧跪下,加上楚王元琅,琼英公主,还有未获封号的五皇子元玙,都是苏蓁眼熟的,独缺太子元霄。

再往旁边,便是后宫妃嫔美人们跪一列,白衣素颜,哭得梨花带雨,文武百官依次列位,也是孝衣孝帕,穿戴停当,面有哀戚之色。

当然,说不定,还有些恐惧之意。毕竟,放眼望去,皆是持刃重兵,肃杀重围。

李太后拄着龙头拐,立于丹陛之上,殿前廊下。倒是显得很平静。

苏蓁便行至太后面前去,先行礼,再说事。

她跟这位老人家,打交道不多,但据元瑛说,很是和蔼可亲,可苏蓁明白,那是对自家孙儿亲,对她,似乎没必要笑脸相迎。

不过,幸好,李太后虽跟她不亲,但可能是看在她手托圣旨的份儿,也没有为难她,只挥了挥手,示意她下阶宣旨便是。

按惯例,宣诏使者只需往丹陛下行个两三阶台阶,以示低于殿前,高于接诏者,即可。

苏蓁却径直走完了第一层玉阶,下到两层丹陛之间。那里立了个四足两耳的青铜大香鼎,纸灰蹿腾,青烟袅袅,让她觉得像个……依靠。

于是,紧紧挨在那个给她依靠感的厚重鼎炉边上,忍住浓烟呛鼻,她将手中诏书高举齐眉,扬声一句:

“大行皇帝遗诏——”

阶下众人皆俯身下去,准备听诏。

苏蓁于那高处,俯瞰着满地的脑门心和脊梁骨,白茫茫一片,语塞了。

她有些悲壮之感,宣了这诏书,她便是祸国妖姬,千古罪人了,谁来救她?

而且,如果皇帝临终前安排有后招,此时还不放出来,那还等何时?

晋王听她久久没有出声,抬起头来看她,琼英也抬起头来,用眼神询她,元玙也好奇地抬起头,不少朝臣也抬头打量,眼看场下就要乱成一锅粥,她匆忙定了心神,吞了心跳,提高声量,重新喊来:

“大行皇帝遗诏——”

“且慢,老奴有先皇密诏。”一个尖而亮,却又洪而稳的声音,横空而出,划破了整个场面。

苏蓁闻声语凝,惊得心尖往嗓子眼处涌。

那声音的主人,她不用去看,也知道是……是梁总侍,御前传旨宣诏的正牌使者,皇帝最亲信的中官。

她霎时间懵了,又霎时间懂了。

这就是皇帝的后招!

她作为一只临时执笔掌玺,御前拟遗诏的箭靶子,成功地拖住了夺宫篡位者的注意力,让那个真正持有遗诏的人,还有真正的遗诏,能够顺利地度过昨夜,成功地在这众目睽睽的丧礼上,与所有元氏宗亲、整个大兴朝堂见面。

可不,如果昨夜没有她,晋王找遗诏时,第一个就要找梁总侍开刀,严刑拷打,刀剑伺候,总是个艰难的应对。

苏蓁将手中未拆的诏书维持在额间,去偷瞄晋王,晋王的表情,无甚变化,但是,她可以笃定,想必他此刻的心情,跟她有得一拼。

她在不知不觉中,成功地骗过了他,他亦在不知不觉中,被她蒙骗了。

不过,不同的是,此时此刻,她是松了口气,而晋王,可能心更紧了。

只见那个宣和帝最亲信的内侍中官从人群角落中站了出来,沿着丹陛拾阶而上,行至苏蓁站立的丹墀处,在香鼎另一侧站住了,从袖中取出一简,双手托了,当即便打开那密旨,朝着众人宣来。

苏蓁始终托着自己手中的那份诏书,没有放下,当然,也没有必要拆开了,只是借以挡住眉色间的表情,然后一字不漏都听那密旨的内容。

那密旨的意思,是说皇帝有两道亲书密诏,藏于宫中最高处,就在此刻她身后头顶的崇政殿匾额后。若太子与诸皇子皆在,则宣第一道火漆封缄的传位遗诏,将另一道绿泥封印的密旨,投入香鼎销毁;若太子故亡,则拆绿泥封印的那道……

苏蓁听得眉眼舒展。她就说嘛,那样英明神武的宣和帝,缠绵病榻多日,其间不断地宣各色后妃朝臣人等觐见,怎么会对自己的后事,没个提前的稳妥安排?

再往下,苏蓁却有些笑不出来了,只听梁总侍的声音突地变得威严凌厉起来:

“朕大行期间,新帝即位之前,为防执笔掌玺者恃宠而骄,勾结奸人,欺君罔上,假传圣旨,可将其执笔诏书与崇政殿匾额后所藏相对,若旨意吻合,则生效,若有一丝不同,众卿家可当场斩杀之。”

苏蓁回头,望向身后,那皇宫最高处,匾额之后的亲笔遗诏,她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但是可以确定的是,绝对跟她昨夜信笔写就的,不一样。就算是巧合,有个英雄所见略同,也绝不可能,没有一丝不差。

也就是说,执笔掌玺者手中所持遗诏,除非是皇帝亲授,不然,不可能与匾额后的纹丝吻合。

皇帝防范奸逆宵小的措施,做得还真是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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