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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檐角下换了新的宫灯,以竹篾为骨,犀角为饰,织得疏疏的薄绢上绘着缠枝牡丹鱼藻纹,明晃晃的宫灯一耀,几尾红鱼游曳在烂漫艳丽的牡丹花间,热闹又喜庆。

音晚很喜欢这种款式的宫灯,命人取了一个下来抱在怀里把玩。

萧煜伏在案上批奏折,不时抬头看她一眼,见她玩得高兴,脸上也挂着笑,目光柔眷,满是宠溺。

亥时至,紫引把滚烫的安胎药端上来了。

萧煜将手中的奏折放下,起身接过来,坐到音晚身边。他舀起一勺熬得沉酽的药汁,耐心吹凉,才喂给音晚。

汤药浓醇苦涩,音晚喝得眉头紧皱,萧煜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拿出一颗桃脯塞到她嘴里。

桃脯上滚了一层糖霜,将果肉原本微酸的滋味调和得恰到好处,酸酸甜甜,在舌间蔓延开来,瞬间便盖过了药的苦味,令唇齿留香,回味无穷。

音晚吃完一颗,犹觉不够,抻头朝向萧煜:“我还想要。”

她素来内敛沉静,鲜少会有这?般放纵贪吃的模样,萧煜不禁一笑,从几底摸出一只翠兰釉瓷小罐,揭开罐盖,又摸出来一颗桃脯。

音晚吃过,看上去心情颇好,竟冲他扬眉笑了笑。

侧畔烛光幽烁,在她腮边推开一抹淡红的晕影,点缀着浅凹的笑靥,温甜柔软。

萧煜看得心动,倾身想亲她。

她没躲,也没迎合,只安静坐在那里,由他将细碎的吻落在眼皮、颊边,最?后停在了唇上。

辗转厮磨,情渐转浓,萧煜的手不由得抚上她的衣带,音晚的反应极快,立即打掉他的手,把他推开。

也不知是萧煜沉浸在缱绻柔情中失了防备,还是音晚用的力气?太大,他竟被她推得歪倒在榻席。

音晚捂着微凸的腹部,满含警惕地冷冷睨着萧煜。

萧煜维持着跌倒的姿势,胳膊肘拐在榻席上,支撑着身体,怔怔仰头看她。

短暂的懵懂之后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脸颊瞬时滚烫,有些?难堪,有些?恼怒,半天才沉声道:“我知道有孩子,我只是想亲一亲你,我又不是禽兽。”

音晚蔑然轻哼一声。

萧煜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一股炙热怒火蹭得蹿上来,坐正了身子跟她理论:“这?些?日子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对你有求必应,就算讨不着点好,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几时像你想的那么禽兽过?”

“你没有吗?”音晚目光湛凉,满是嘲讽:“在这事上皇帝陛下不是一直由着自己性子来吗?你想要时便得立刻要,我跟你说我不愿意、我疼的时候,你哪一回放过我了?你不是嫌我矫情便是要我忍。”

“你说自己不是禽兽,我可真不明白,你什么时候不是禽兽了?”

她说话慢悠悠的,把萧煜说得脸色涨红,又恼又恨,偏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从前确实混蛋。两人刚成亲时音晚也就才十六岁,容颜美艳,身段袅娜,哪怕他恨谢家至极,哪怕他再挑剔苛刻,都不能否认,这?是个天生的尤物,勾人心魂,诱人沉沦。

初识得各中美妙滋味,他就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尝到点甜味就想一个劲儿地尝,不知节制,粗蛮暴力,哪一回都得把音晚弄哭,那个时候的他却一点不会心疼她,甚至还觉得梨花带雨、泣若娇啼格外助兴。

第一晚后有女官来收落红的帕子,就曾在他面前咕哝过血流得太多,怕是伤了小姑娘家的身子。

他根本不入心,拂袖便去上朝,晚上回来该如何还如何。

那时的音晚还不像后来与他横眉冷对,见着他时还会娇怯脸红,在床榻间虽说羞赧扭捏,大多时候还是顺着他迁就他的。

直到第三夜,他取乐完了从她房中出来,回到自己的寝殿,更衣时发现亵衣边缘沾了一小摊新鲜的血,叫荣姑姑看见了,死活劝着他七日内不许再去折腾音晚,临了还搬出子嗣之事来吓唬他。

他倒听话安生了七日,却不是心疼音晚,而是惦记着让她给他生个孩子好送到突厥为质。

若把人弄坏了,还怎么生孩子?

这?些?事一经回忆,萧煜便恨自己,恨不得提起刀往身上戳个窟窿,再面对音晚时,却是连半点脾气都没有了。

他心疼她是一回事,突然间还想通了,他曾经那么对她,在骊山时她还愿意帮他,甚至若后来没有谢兰亭那档子事,她还会与他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在驿馆他说喜欢她时,她还那么高兴。

曾经,她当真是那么地爱他,那份爱,怕是比他能想象到的还要深得多,深到可以默默忍受消化一切他所给予的屈辱和疼痛。

萧煜的心像叫人揉捏成团,凌虐撕扯,痛得不是滋味。他在音晚冷怒的目光中小心翼翼靠近她,想拉拉她的手,却又不敢,只能将手徘徊在她身侧,柔声道:“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你不要生气?。”

音晚半分脸面都不想给他,半点气不想再忍,凉声质问:“你错在哪儿了?”

萧煜就像要叫人剥光了衣裳游街,纵然他脸皮厚,可好歹做了这?么久受人山呼万岁的帝王,许久没受过这?等?奚落羞辱,当即便有些?挂不住,沉默着不说话。

紫引本侍奉在帐外,见这?情形,默默朝宫女们使了个眼色,就要退出去。谁知没走几步,忽听帐内传出音晚厉声呵斥。

“谁让你们退下了?”

众女立即顿步,不敢再退。

音晚喝完外面,把视线收回落到萧煜脸上,漫然道:“说呀,你错在哪儿了?”

萧煜叫她逼得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好半天从憋出一句话:“我不该色迷心窍,不该去扯你的衣带。”

帐外宫女恨不得都将头低到砖缝里去。

殿中静寂了片刻,萧煜甚至都不敢去看音晚的脸色,规规矩矩敛袖坐在她身前,拇指有一搭无一搭地拨弄着扳指。正想该如何哄她,忽觉胸前一热,芸香袭来,音晚扑进了他怀里,抬胳膊钩住他的脖子,娇嗔:“你知道错就好了,以后不许再犯。”

萧煜脑子空白,只觉自己快糊涂了,愣愣低头看音晚。

她脸上挂着甜腻腻的笑:“我与你开个玩笑罢了。你以后要好好爱护我和孩子,我们毕竟是要过一辈子的,一辈子很长。”

萧煜不知她是真在开玩笑,还是携怨报复,但他喜欢她与他说以后,说一辈子。

是了,他们还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消磨,还有漫长的岁月可以弥补遗憾,他们会倾尽一生厮守,不死不离。

萧煜倏然觉得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他将音晚紧抱住,望进她的眼睛,声音低哑:“一辈子?”

音晚的神情专注而真挚:“对啊,我们都有孩子了,注定这?辈子都要绑在一起,白首偕老。”

萧煜从未有一刻这么庆幸这个孩子的到来,他想,原来女人心中哪怕有再多的恨,都可以为了孩子而妥协。不,也许不仅仅是妥协,音晚还是爱他的,毕竟曾经那么深浓痴迷的爱,不可能说消失就消失。

可他心底还是有一丝丝不安,说不清楚,就是缭绕不散。

他低凝着音晚,问:“那你现在还爱我吗?”

音晚不假思?索:“爱啊。”她眸中闪动情愫,红唇轻抵萧煜的耳廓:“我这?辈子只爱含章哥哥一人,永远都只爱他。”

如兰呵气顺着他的颈线滑下来,连同喁喁情话,灌入心中搅乱了一池春水。

他心满意足地揽着音晚,好半天才想起,她刚才说“永远都只爱他”……她的含章哥哥明明就在她面前,不应当是“永远都只爱你”么?

他想问,却见音晚窝在他怀里,阖眸喘息,已经睡了过去。

算了,这?又有什么重要?兴许只是说错了。萧煜如此想。

一夜相拥而眠,睁开眼时已是腊月初九的清晨。

音晚难得没有嗜睡,和萧煜一起用了早膳,亲自送他去上朝。她披着白狐裘,乌发?披散,笑容甜美,恋恋不舍地依偎着他,在他耳边道:“含章,以后你每日上朝我都这么送你,你不论走出去多远,回过头来永远都能看见我。”

萧煜在脑中勾勒出那么一幅隽永温馨的画卷,缠黏地在她额间印下一吻,才离去。

龙辇抬着萧煜走出去很远,他回过头,还能见到音晚站在殿门口,朝霞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斑斓光晕,狐裘下薄绸阔袖微扬,如瀑黑发?迎风飘飞,像遗世而立的仙女,纤秀出尘。

他一直看着,直到龙辇拐进另一条宫道,他再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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