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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高,篱笆小院里近乎铺满光亮,上了踏跺才见廊柱旁投下阴影。令约踏进门槛,回头看眼跟来廊下的小姑娘,浅声招呼句:“进来罢。”

封妧探了探头,跟进屋后站在门边环视一圈,见令约走去窗边摘下帷帽,瞬时收回目光盯紧了她。

她还未看清她人!

令约却没立即转身,挂好帷帽,管自挪进厨屋里——适才小姑娘气势汹汹堵来她面前,竟只说了句想买她家的粽子吃,她哭笑不得,只好将人带回家中。

进去时郁菀正剥着鸭蛋,见着她抽闲问了声:“怎么才回来?”

“遇上些事,多耽搁会儿。”她含糊其辞,引得郁菀侧头看她,她只装作没发现,走去锅边拿了几只粽子,舀了碟蜂蜜,转头道,“家里来了客,我去招待招待她。”

“客?什么客来?”

“嗯……”令约沉吟着压低声,“昨日马车下的小姑娘。”

郁菀讶然挑眉,想说些什么但到底没开口,只点点头接着切起鸭蛋。

令约端着小托盘出去时,封妧还站在门前的光影中,此前她隐隐约约听到厨屋里的说话声,却没听真切,眼下终于把人等出来,忙睁大眼睛看过来。

撤去那层薄薄的纱幔,两人头一次正面相对。

封妧望着朝她而来的清丽少女,葡萄似的圆眼渐瞪得鼓鼓的,眉心也缓慢蹙成一团。

抑郁。

令约看不透她的郁闷心思,邀人去离厨屋较远的偏堂坐下,搁下托盘,又到窗边小桌上寻了把团扇来。

恶月天毒,她先时戴着帽子遮阳,故从纸坊回来后未曾晒红脸,封妧不同,实实在在地红了双颊,像是年画里的漂亮娃娃长大来。

她忍俊不禁,递过团扇:“扇扇?”

“你笑甚么?”封妧边问,边接过扇子不客气地摇起来。

令约当即恢复成平常神色,坐到她对面:“你瞧错了。”

封妧:“……”

“说罢,你想同我说什么?”令约突然平静问道,封妧的话她当然不全信,哪有人跟去别人家只是图几只粽子的?

封妧才扇了两阵风,一听这话,放下团扇拿起只粽子,撅嘴嘀咕:“说甚么?我只是想买些你家的粽子来,你还没告诉我价值几何。”

“可我家不卖粽子,”令约答得认真,“你若真喜欢,走时我送你些。”

封妧垂眸不语,拆下粽绳、扒开粽叶、蘸过蜂蜜再才抬眼看她,又蛮横骄纵起来:“那好,我问你!”似是想起现下是在别人家中,她蓦地压低声,“方才见渊哥哥说的可是真话?你真是他心上人?”

直白得跟霍沉不相上下,令约只觉得面耳发热,也需扇一扇风。

但还是稳住了心神,并不扭捏,直言不讳道:“除非他前些日子都是在戏弄我。”

否则便是真的。

封妧听出言外之意,欲言又止地瘪瘪嘴,其后泄愤似的咬下粽子一角。

没哭没闹,令约不由暗舒口气,出去偏堂备了两杯凉水来……竹坞位置极佳,临溪而居,用水便宜不必凿井,饮水亦有山泉水,风味也胜过井水。

她忙活一早只馋嘴了几颗杨梅,不曾喝水,此时端起杯盏不知不觉便饮尽来,凉丝丝的山泉顺进腹中,憋闷许久的小火簇彻底熄灭。

既然他已经认了错,就不怄了罢。

冷静下来的人托腮凝眸,定定看起吃粽的封妧。

封妧被她看得恼了,想撒气却一抬头就压了回去,郁闷撇下嘴角:“爹爹说见渊哥哥稳重,他不会戏弄你的。”

这下轮到令约惊讶,不解她为何要解释这个。

“看什么看?”封妧瞪她,不久又泄了气。

令约依旧是慢条斯理,问她:“你既说了他不会戏弄人,作何还问此话真假?”

“不会戏弄人也会骗人的!倘若……倘若他也是烦了我有意赶我呢?”她说着使劲蘸了蘸蜜,大口吃起粽子。

令约从这话里听出些不寻常,琢磨琢磨问:“谁这样对你了?”

封妧气煞,不顾嘴里还有没吞下的粽子,含含糊糊吼起她:“你气死我。”

令约讪讪,抱起面前的空杯盏假意抿了抿。

“哼,”封妧气哼哼咽下粽子,片刻后吸了吸鼻子,小声道,“我说给你听,你不许说与别人。”

“……”真真反复无常也。

纵使腹诽着,她也想听听这里头的缘故,是以点了点头:“你又非宛阳人,我说给谁听?况且我也没甚么朋友,少跟人闲谈的。”

封妧教她最后一句转了注意,放下吃了大半的粽子打量她几眼,最后露出了见她起头一个笑:“果真我们长得好看的姑娘都没朋友。”

“……”

她说完,像是有些羞,拿起团扇扇起风,边说:“昨日你就在马车上,必定晓得了我缠着见渊哥哥。不过你放心,我并不是非缠着他不可的。”

令约静听着,眼睁睁见她把自个儿的身世经历抖落个干净。

霍沉说她是长辈,确乎没错,封妧与她胞兄皆是她爹爹的老来子,而这封老爷,又是骆原的义父。

——骆原当初与胞姊寄人篱下,姐姐被逼嫁去霍府后,他便愤然离了家,孤身前往临海富庶之地,湖庄。

彼时封老爷已是湖庄有头有脸的人物,骆原闯荡两年后因机缘巧合教人引荐去他手下办事,封老爷早年间做的是海商,骆原随他做起海上生意,陆上的丝绸、瓷器、粮食,海上的珠宝、香料,或出或进皆让他料理得无可挑剔,才干崭露,封老爷对他越发赏识器重。

骆原天性沉稳,于做生意一事上天赋异禀,后竟帮封家谈妥几桩大买卖,久而久之,与封老爷也亲厚起来。

封老爷膝下无子,知其身世可怜,遂将他认为义子,待年老方得了一儿一女,骆原那时也衣锦还乡,置办好府邸安排好其余,再将自家小外甥接回鹿灵。

为报封老爷知遇之恩,骆原年年都要去湖庄住上一月半月,纵使封家兄妹与他同辈,他也拿他们当家中小辈宠爱。

封妧称义兄曾带霍沉去过湖庄,她那时年幼,见他与兄长年岁相当,又生得白净漂亮,便不顾辈分地叫霍沉哥哥,不过霍沉只去过那一回,后来再见,就是今次。

“这是我十六年来头一次离开湖庄,我定要带个漂亮男人回去,气死那人!”

可谓是语出惊人,令约呛了声,小小声问:“那人?”

封妧蓦地神情恹恹,撇嘴:“我从前心仪之人,”说完愤愤然,“可他眼盲心瞎,竟拿我同他家丫鬟比,嫌我聒噪任性,那丫头分明又丑又笨,凭什么和我比?分明就是他烦了我想打发我走。”

她说着看向令约,惋惜叹了声:“我方才不信见渊哥哥,也当他有意骗我赶我,可我一见你生得和我一样好看,就又信来……我原是想把他骗回家,可现在他是你的,唉。”

怎就他是她的了?令约被这话激得耳根麻酥酥的。

“云扬哥哥也很好,可他前日里偷偷给一个姑娘送了桑葚,我也不能带他回去。”

令约:“……”

她语塞一阵,而后蓦地失笑,启声问她:“我问你——”

封妧抽空吃下最后一口蜜粽,抢声答:“我也不知他送给谁人,只是见他买了许多偷偷差人送去的。”

“……”令约越发觉得好笑,“问的岂是这个?”

“那是甚么?”

“我是问,你可知我姓甚么名甚么?”

封妧抱起凉水抿了小口,愣愣甩头。

“你连我名姓都不知,真把这话全说来?”

“你也说了,横竖我不是你们宛阳人,那你说说你叫甚么?我姓封,单名一个妧字。”

“贺姓,名是令约二字。”

“令约……”封妧品了品,“可巧,我的‘妧’同你的‘令’皆说美好,难怪我们都生得好看。”

什么话在她那儿都能绕成模样好看,令约忽觉她聒噪得挺有些趣,全没有昨日听她说话时那样头疼,甚至又接着听她唠叨通她和她从前心仪之人的恩怨是非。

正说到那人是如何气走她,阿显也下学赶回家,一进门便抬声叫郁菀和她:“娘,阿姊,阿慎又做出新的玩意儿来!”

因是端午,书院放了半日假,阿显遂带着闻慎来家中做客吃粽。

郁菀那头好声好气回应:“甚么东西?”

“轮扇!摇摇就能生风,好不爽快,”他兴致勃勃,“还做了好些个送我们!”

令约听他在外头闹腾,笑同封妧解释声:“是我小弟回来。”

“待我忙完再瞧,家里还有客,你小点儿声。”

阿显站在厨门旁,爽朗笑道:“阿慎是我们自己人,算不上客,不必见外。”

闻慎打断他:“不是我。”

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往偏堂门边,里头两个少女已经出来,都看着他。

阿显赧然摸了摸耳根,实在不知他阿姊几时冒出个朋友,尴尬片刻,忽而拍了拍脑袋转过话题:“倒忘了,外公道舅舅教他告诉我舅母和阿欢姐姐邀娘和阿姊去城外看赛龙舟!”

众人:“……”

“好好儿说话。”厨里的郁菀气笑。

“好好说也是这话,舅母和阿欢姐姐邀你们晌饭后去看赛舟,去么?”

提起这个,偏堂门边的封妧竖了竖耳朵,偏过头,压低声问令约:“你要去么?”

“去。”这一声是郁菀答的,令约便跟着附和声。

“正好!”封妧说着瞟了眼堂屋里两个少年,拽着令约胳膊出去廊下,“我昨日特地收买几人,要同他们队伍一起赛舟的,原是想叫见渊哥哥同去,可如今想是叫不动了,我能和你同去么?”

“赛舟?”

“想不到罢?也是,像你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哪会这些,我可是从小揍人的。”

“……”并不。

令约神情复杂地盯着她,觉得她和自己所想有些出入,当然了,她所想的自己更是和本人有很大出入,但忍了忍什么也没说,只应以同去的话。

封妧听后拍了拍手掌:“那好,晌饭后我来寻你,这会儿先去告诉阿兄和见渊哥——见渊侄儿!”

令约被她一声“见渊侄儿”逗笑,封妧噘嘴:“笑甚么,我是看你们郎有情妾有意才改口的。”

有人瞬时敛去笑意,不自觉绷了脸:“胡吣。”

“我可没胡说,总之你不许忘了我,不然明日我还来烦你。”

两人约好,封妧这才开开心心地离了前院。

令约却在迴廊下站上许久,糊里糊涂捋了遍早间的奇怪事,双颊绯红,直到阿显狐疑凑来门边叫她方才回神,回厨屋里帮衬郁菀。

***

午后,宛水两岸观者蚁集,人声鼎沸。

宛阳、余安两地素来同竞龙舟,两地各乡龙舟式样繁多、颜色各异,插以五彩旌旗,看去时斑斓夺目。

令约她们来时较晚,但托封妧的福,事先有人替她打点好一处宜观看的高台,眼下来了岸畔直接教人引去上头。

烈日炎炎,看台上方勉强遮了层油布遮挡日光,由此看去河面上,每艘龙舟中舱都有一吹手、一鼓手,鼓吹不停热闹非凡,此外再各配划手十人、挡头篙师一人。

一艘粉红龙舟上,封妧远远地冲她挥了挥手,她失笑回挥下。

封妧去赛舟,她兄长自然陪同,又因来路上云飞与阿显他们同在,她又凭她的聒噪本领成功将几个小少年的胜负心激起,也跟着她去,故而一艘乡船上,有半数外乡人。

独独奇怪的是,素来爱热闹的付云扬没有跟去。

莫名想到这里,令约转头扫了眼台下,霍沉与付云扬皆立在高台之下,不知为何,看去时两人都仰着头,一瞧见她,又默契垂了头。

她挑挑黛眉,好笑收回目光,接着摇起手里的小轮扇。

这轮扇正是闻慎所造,式样小巧,据他说是从农人们用的飏扇上得来的启发,轮轴上装五片扇轮,一手握着扇柄,一手摇轮,风自然吹来面前,比摇扇子省力许多,风力亦不弱。

闻慎近来做了好些个,都送了人,眼下令约与郁欢手中各拿一个,站在一处整齐摇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忽而,咯吱咯吱的声响中冒出声短暂的叹息,令约惊诧一瞬,扭过头盯着郁欢,低声问她:“作何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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