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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事已至此,你也别太伤心了,趁还没牵扯到咱,赶紧想想解救的法子吧?”
“这是邓猴子潜心积虑早就设好的圈套啊,猪蹄扣越蹬歪越操蛋,没有破解的法子了?”
“事在人为嘛!掌柜的,是不是找大东家来商量一下?”
“够戗的事儿,商量个啥呀?脚上的泡自个儿走的,我画虎不像反成类犬,哪还有那老脸见大东家的面儿呀?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不抓了牛四斤,邓猴子他咋扳倒我呀?不扳倒我,他又咋没收我的祖业呀?不没收我的祖业,他咋挤垮大东家呀?不挤垮大东家,他咋向他日本主子献媚呀?牛四斤这大傻子他是个替罪羊,被人利用了,死都不知咋死的。嗨,我被这大傻子糊弄了,是更傻的大傻子!这么一整,大东家恐怕也要受到牵连了。这是阴谋,彻头彻尾的大阴谋。大东家临上哈尔滨前一再叮嘱我事事小心,有事儿和二掌柜商量。唉唉,肠子都悔青了我?” 老面兜儿眼里喷着如苦泉的泪水,拿心血在哭,拿老命在嚎啊!
“哎呀油坊,油坊!大锅盖,账房老丁,听好喽,把从油坊串换的钱,连本带利赶紧还给人家。老丁还有,把大伙的工钱算清,剩下的钱财全部兑现交给大柜上。我家里一分钱不留,少不了要抄家啥的。只要有大东家在,饿不着他们娘几个,我放心。”
说到这儿,老面兜儿两腿像踩在棉花包上一样发软,歪歪栽栽地径直走出屋,来到站满哭丧着脸的伙计和工人们的院子里。伙计和工人们慢慢蹭着脚步围成一个圈儿,老面兜儿站在当间儿,瘪瘪嘴儿,泪珠穿成串儿的从眼眶里静静流出滑过皱皱的脸皮,滴滴的落在白府绸的衣衫前大襟上,渐渐洇了一片河浪。几个和老面兜儿嘎几十年伙的老伙计,再也控制不住多年情同手足的感情,乌乌秧的抱住老面兜儿成一团,“掌柜的”失声痛哭。在场的人,无一例外的无声的默默的哭泣着。
厂院里,百十号人的悲泣,感染得绿盈盈的杨柳塌肩绺背的垂下枝叶,几株残年老榆树再也无力校正身姿而歪斜的扶地哀悼,吹过厂院儿里的热风停住匆匆的脚步,凝聚成翻腾的热浪,烘烤得成群觅食的家雀呼啸的踅来踅去,向将要失去饭碗的人群丢下同病相怜忧虑喳喳的悲鸣。
“伙计们,我老面兜儿两辈儿人,含辛茹苦打下的义兴源火磨,就要葬送在我的手里了。我爹从一盘人推石磨,一个驴拉碾子,建起义兴源碾房。又从十台碾子二十盘磨,发展到火磨。在咱义兴源受洋机器冲击面临绝境的时刻,德增盛吉大东家冒险无私的伸出手来投资咱义兴源,花大钱又从国外购买来洋机器,义兴源由火磨到电磨,跻身粮食加工行业顶尖儿行列。义兴源风风雨雨,坑坑坎坎七十八载,几磨几难都挺过来了,这都承蒙像你们一样的几代人的帮衬,我老面兜儿代我死去的爹谢谢大伙儿了。” 老面兜儿收住泪水,刚毅的环视大伙儿,深深的鞠了一躬,久久的、久久的。抬起头,铿锵有力的说:“老天眼瞎了,外鬼当道,家鬼兴风作浪,尔虞我诈,同胞亲骨肉相残,谁得利?我老面兜儿遭人暗算,连累大伙儿没了饭碗,我是个罪人!我老面兜儿上对不起先人,下对不起众人,更对不起大东家。大东家,我老面兜儿无以为报,来生来世我还和你嘎伙计,咱再在一起干。伙计们,咱们在此一别吧!” 老面兜儿紧扣双手愧疚的重重的作揖,嘴上说:“一禽负矢,百群皆奔。待会儿,老丁把工钱发给大伙儿,多发三个月的工钱做点儿小买卖啥的,各谋生路吧!这院儿里的面粉、麦子啥的,能拿多少就可劲儿的拿,留着也逮喂狗!”
大伙儿心里不落忍,默然的听老丁叫着名字领饷。
“掌柜的,这是干噶哈呀?不行,找二掌柜商量商量,兴许还有救?再不,把麦子送到德增盛大柜上的粮号吧?” 大锅盖劝说的出主意。
“不用啦!那粮号,早不姓咱中国人的姓啦?临渴掘井,祸起萧墙,难再挽回,别再牵扯大柜上的了?邓猴子这个虎狼之吏,必将置于我死地。牛四斤剋扣‘出荷小麦’,倒卖获利,这是掉脑袋的重罪呀!这不比做买卖,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说得清吗?我这不是窝赃销赃同案犯嘛!牵扯的人太多了,凡是和我做过白面生意的商铺恐怕都有瓜葛,少不了干系。大锅盖、老丁,你俩办完这些事儿也出去躲两天吧,啥事儿我一个人扛着。”
下晚黑儿,可恶的黑魔慢慢地吞噬掉世上最美好的吵闹喧嚣的合鸣,磨房里一片的死静死静,阴森森的散发着恐怖。机器设备没有了欢唱的音符,没有了跳动的喧嚣,以倔强的木然驱散恐惧的沉默。几只已习惯机器轰鸣下偷食,被这种死静吓破了胆儿,灰黢黢黑黢黢大肚子的母耗子,警觉的从洞口探出头,瑟瑟的一溜儿溜爬出洞穴,小鼠眼儿左瞅瞅右看看闪闪地好奇的窥视,一赶儿快一赶慢的爬到睡起大觉儿的机器旁,寻觅落在地上的小麦粒儿。一只荧荧的白蜡烛,晃晃的忽闪着,从机器皮带轮滑过照向机器,一支老皮的大手颤巍巍的扶摸着冰凉的机身,轻轻的拂去上面落满面灰的浮尘,一点儿一点的移动,划下心爱留恋的手印儿。老面兜儿板着苍白的脸,面乎乎的脸上洒上一层惨惨阴冷的烛光,嵌在红眼泡里一双呆滞的眼球儿闪闪的反着水光,脚底板子跟踩上粘豆包儿似的粘住了脚步,久久的注视着心爱的磨面机,久久的不愿离开。
账房老丁手捧账本不错眼珠儿的盯着老掌柜,心里坠坠的痛楚从眼中流淌。大锅盖寸步不离的陪在老面兜儿跟前儿,脸色揪揪的难看。
“老丁你和大锅盖去把账烧了吧!留着也没啥用性了,还是祸害?还欠大柜上的投资,只有拿这厂房和设备抵账了。对不住,大东家啊!” 老面兜儿没瞅老丁,吩咐说。
“还是等等吧,这可是你大半辈子心血呀!还有机会东山再起的。” 老丁心里不落忍地劝说。
“虎尾春冰,哪有虎不咥(dié)人的。我心已决,不用再絮叨啦!” 老面兜儿瞪着老丁,绵里藏针的说。
老面兜儿泪眼汪汪的瞅着老丁和大锅盖走出去。
他徘徊展转,原地打了阵磨磨,哇哇地拖着灌铅的腿,走到门口,把门重重地关上。蜡油淌洒在手上也没觉出疼,坚毅的一甩头,坚定地走到拴有大棕绳的滑轮旁,拿来个长板凳放在滑轮下,又找来封麻袋口的一把细麻绳,把蜡烛在长板凳边儿上粘好,捋捋细麻绳又拧绞了几下麻花劲,一抬脚上了长板凳上,把麻绳系个套儿,挂在滑轮的挂钩上,又扽了扽,幽默地说:
“妈的,够禁住我了。哈哈……” 老面兜儿苦笑几声又泪如雨下,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又堂堂正正,顶天立地,“大东家,别怨我。虎落深坑,我去啦!你一定要把咱们的义兴源火磨,从小鬼子和汉奸王八犊子手里夺回来呀啊!我的大少爷,要不我九泉之下难瞑目啊?我有大罪呀大东家,别无它道,我只有以死来赎我的罪过了。大东家,我家里人就拜托你了。你有口饭吃,给它们点儿粥喝就行。老伴呀,你老头儿对不住你了。你别忘了我,管教好儿子带好孙子,每年清明叫孩子们给我上上坟,七月十五烧点儿纸,过年过节到我坟头磕个头。爹!儿不孝,没有守住咱家产家业,对不起你啊!爹!我辱没了祖宗,没脸再活在世上了,我去伺奉你老啦,别削我呀?大东家!别怨恨我,夺回来咱的火磨!”
无情的麻绳套住了老面兜儿有骨气的脖颈,老面兜儿毅然决然地蹬倒了长板凳,绳索残酷地勒断了老面兜儿潸潸的心痛的泪水,蜡烛弹出老远的地上,淌尽最后一滴蜡油,熄灭了,在漆黑的空荡荡的房子里冒着渺渺的一缕青烟,徐徐的爬攀到房梁上,盘绕着,久久地不愿散去。
大锅盖一步一回头的和老丁来到粮囤旁,还不时的回头回脑,心不在焉的蹲在账本票据堆儿的一边,问老丁,“大叔,我总觉得老掌柜哪旮旯有些不对缝儿,老像要出啥大事儿似的。” 老丁忧心忡忡的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眼含酸楚的泪水,深深眷恋地斜身儿趴在账本堆儿上,咿咿哭开了,“老掌柜你这是一焚俱焚,掘了自个儿的后路啊!” 大锅盖听了老丁自个儿磨叨的话不像扯皮,心里一激楞,心说不好,哭喊着“老掌柜”起身儿就往回跑。老丁划着洋火点着账本,顺着大锅盖的哭喊声,回头瞅大锅盖发了羊赶儿疯的样子,晃晃头,“吃错了哪味药,闹啥神精啊?老掌柜咋啦,头脑清清的,你嚎个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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