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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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是二皇子的另一个乳母，平常与乳母王氏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低眉顺眼，从不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此刻她站在我的面前，身着琥珀色掐牙锦缎背心，头上以两支玳瑁长簪挽发，一丝不乱，显得干净利落，却不显眼。她容色娇美，年纪也只有二十四五岁。细细看去，和芸儿有几分相似。

李氏带着芸儿向我叩头，我忙道：“芳馨姑姑快扶起来，我可当不起。”

李氏和芸儿仍是磕了一个头方才起身。我请她与我并排坐在榻上，芸儿挨着她坐下。绿萼忙拿了靠枕给她们。我收起双腿，斜倚在姜黄色绣花锦靠上，笑请李氏饮茶，又叫人拿了糕点果品给芸儿。

芸儿娇声道：“多谢大人。”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更显得一张脸庞如同初开的樱花。

我笑道：“嬷嬷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可有什么事情么？”

李氏欠身道：“奴婢初到长宁宫，自当给大人请安。”

我略略支起身子道：“嬷嬷客气了。嬷嬷是殿下的乳母，于皇家社稷有功，本当是玉机去拜见嬷嬷才对，倒先劳动嬷嬷过来了。且你我**长宁宫中，来日方长，也不急于一时。”

日光西斜，窗外的日晷铜针修长的影子指在申初一刻，极慢的略过旁边的丁香花树。宫苑中寂静无风，花树如同铜针一般，纹丝不动。

李氏低头沉默片刻，恭谨道：“姑娘虽然如此说，但奴婢万万不敢当。奴婢至多再服侍殿下三年便要出宫去。故此有一件事情，想求大人。”说着叫芸儿在下郑重叩头。芸儿忙爽利的磕了三个头。

我见她面色凝重，又叫芸儿叩首，心里已猜着了两分，便端坐了身子道：“嬷嬷有什么难处尽管说，这是做什么？快让芸儿起来吧。”芸儿不得李氏之命，仍是跪着。

李氏道：“殿下再大些，身边便只能留一个乳母了。殿下喜欢王嬷嬷远胜于奴婢，将来奴婢想是不能留了。”

我淡淡道：“留又如何，不留又如何？”

李氏垂首道：“奴婢并非贪恋宫中的富贵，只是不放心芸儿。芸儿是奴婢的亲侄女，自小父母都离世了。奴婢心疼她，特求了皇后让她进宫来侍奉，好陪伴在奴婢身边。谁知这丫头粗笨，不知怎的得罪了王嬷嬷。奴婢只怕有朝一日奴婢不在宫里了，这丫头恐怕要吃亏。奴婢只求大人，收了芸儿吧。芸儿若跟随大人，奴婢才能放心出宫。”说着不敢抬头。

芸儿的娇俏和伶俐我是看在眼里的，王嬷嬷嫉恨她，我也知道。我端起茶盏，只看一眼芳馨。芳馨忙道：“嬷嬷心疼亲侄女儿，我们大人岂会不知？只是芸儿原本是服侍殿下的，没有殿下才搬到长宁宫来，我们大人便要了身边人去的道理。皇后若知道了，恐怕要怪罪大人的。”

李氏道：“奴婢不敢让大人获罪于皇后。芸儿年纪还小，奴婢也还要再服侍两年，大人可慢慢的要。只求大人看顾芸儿。”

我淡淡一笑道：“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很喜欢芸儿，你若出宫，我定替嬷嬷照料她。”

李氏道：“多谢大人。”

芳馨扶了芸儿起来，重新坐好。我微微倾身，向李氏说道：“有件事我不解，倒要请教嬷嬷。”

李氏道：“大人但有所问，奴婢知无不言。”

我一笑道：“嬷嬷与我往日虽见过几面，但从无深交。且嬷嬷服侍殿下，又能在皇后面前说得上话。今日这样大的事，怎不求皇后，反倒来托付于我呢？”

李氏恭谨道：“芸儿还小，奴婢若去求皇后，皇后纵肯，多半也是遣她去服侍别的皇子公主，说不好还是要受别人的气。如今选了大人进来，大人读书明理，芸儿跟着大人，也能学个眉高眼低。因此奴婢想着，倒比服侍皇子公主好些。大人虽不认得奴婢，奴婢只为了芸儿，也不得不舍了老脸斗胆来求大人。”

我点头道：“嬷嬷身为芸儿的姑母，倒是真心疼爱芸儿。”

李氏叹道：“她自小父母都没了，最亲的便是我这个姑姑，若不好好待她，怎对得起死去的哥哥嫂子？”说罢拈起素锦帕子拭泪。

我听她说起手足之情，也不觉动容，说道：“这件事我应了嬷嬷。只是依我看，嬷嬷服侍殿下虽然不及王嬷嬷亲近，但也有自己的好处，怎见得就得不到皇后和殿下的欢心呢。嬷嬷万不可灰心。”

李氏面色一黯，说道：“奴婢能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每日在殿下睡前，给殿下说个故事。奴婢没什么见识，除了《孝经》上的那几个，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殿下早就听絮了。王嬷嬷也知道奴婢没有能为，才放心让奴婢在殿下跟前。白日里那些贴身服侍的事情，从不让奴婢去的。”

我微微侧头，以手指比着青瓷茶盏上蜿蜒的草藤图样，慢慢的打圈，不觉笑道：“这可奇了。她和嬷嬷一样，都是殿下的乳母，大家一样的身份，怎么你却怕她呢？”

李氏苦笑道：“大人初入宫，还有所不知。虽然都是乳母，可一来她是皇后的亲戚，二来她的当家还做着官，所以有些跋扈。”

我饶有兴致：“这又奇了，嬷嬷既说她跋扈，纵然她是皇后的亲戚，但她侍奉殿下，是何等要紧，想来皇后未必容得下她。”

李氏道：“大人不知，王氏素日最会媚上欺下。在皇后和殿下面前是第一等贤良人，只对着奴婢们方才这样。皇后只看她服侍殿下忠心妥帖，殿下也依赖她，别的事一概不理。去年有一个小宫女大着胆子告诉过皇后，皇后并不理会。那小姑娘反被她百般折辱，最后还是陆贵妃看不过去，将她带去了东宫。因此后来大家宁可忍些，也不去招惹她。”

我微微一笑，问道：“说到底，这王嬷嬷有什么好处呢？”

李嬷嬷不屑道：“能有什么好处呢，左不过是由着殿下的性子来。殿下从前在皇**里住着，皇后看得紧，因此还不敢**恣意。只有殿下偶尔吃个零食瓜果什么的，她便由着殿下吃，有时殿下念书偷个懒，她也帮着在皇后面前遮掩，这也还罢了。只看今日，皇后明明吩咐了让她服侍殿下午睡，她却带了殿下去了益园，到现在也不回来。只怕殿下不得午歇，又一时贪玩，在园子里吹了风，回来又嚷头疼了。如今皇后也看不着了，且由她讨好殿下去吧。”

我抿嘴笑道：“这不过是微末之技罢了，嬷嬷又何必放在心上。依我看，殿下年小，有时不免贪玩，但总归是个沉稳好学的孩子。殿下一日日大了，也越来越懂事，嬷嬷自然知道怎样才能抓住殿下的心。”

李氏微微一愣，随即低头道：“大人的话，奴婢明白了。”

我坐久了有些背酸，便重新倚在锦靠上：“嬷嬷且放宽心吧。芸儿若喜欢，可常来灵修殿。她这样伶俐，怎么嬷嬷还尽说她粗笨呢。”

李氏恭谨道：“芸儿只是伶俐，却不聪明。若论聪明，芸儿又怎及大人的万分之一呢？”

李氏和芸儿走后，我望望窗外，但见刚才晴好的天空，已有滚滚的白云横过天际。我似听到它们争前恐后的焦急声响，又似见到云影极快的略过长宁宫大瓷缸里的几株丁香花，我抚着窗棂上的祥云纹，不觉有白云苍狗、梦幻泡影的虚凉之感，暗暗叹了口气。

我随手翻着一册史书，几行字在我眼前跳来跳去：“吕太后时，窦姬以良家子入宫侍太后。太后出宫人以赐诸王，各五人，窦姬与在行中……至代，代王独幸窦姬……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长男最长，立为太子。立窦姬为皇后，女嫖为长公主……”（注1）

我忽然想起一事，便合了书对芳馨道：“我有些事情不懂，还要请教姑姑。”

此时芳馨正与绿萼恭敬侍立一旁，忙笑道：“姑娘尽管问。”

我抱臂缩在长榻一角，侧头道：“这位李嬷嬷心疼侄女儿，若真怕她吃了亏，不如求了皇后，带她出宫，将来自行聘嫁，岂不好？为什么要将芸儿留在宫中？既留在宫中，去服侍公主就很好，清闲不说，还尊贵，她又为何不去？她只想将芸儿留在我身边，也就是还留在殿下身边。留在殿下身边的小宫女，有什么好处么？”

芳馨道：“姑娘真是细心如发，又洞若观火。不错，自来皇子在成婚之前都先挑两个日常侍奉的丫头放在房里。李嬷嬷的侄女出身不高，将来若能为殿下的侍妾，自然是个好归宿。何况殿下还是皇后之子呢……虽然她位分必定不高，但李嬷嬷也算能向她兄嫂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