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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哪些地方,能让太太起疑心。”

“这就麻烦了。”孙寡妇笑了笑,说,“这样吧,我随便说说,你自己再琢磨琢磨,看能不能捋出个头绪,要是捋出了头绪,算你聪明;要是捋不出个头绪,算我白说。”孙寡妇顿了一下,接着说,“这家的男主人,你别看他是当官的,在外面威风八面,却是个软骨头,惧内,照说夫妻二人也不老小了,眼下却没个一男半女的,眼瞅这一大家子产业,将来要改了姓氏,你说他们能不急吗?太太也急,也曾想过,要给当家的纳妾生子,可是夫人心里妒性又大,早先,纳了两个回来,没过几日,就把人家打跑了,后来谁还敢进门呀?平日又把男人看得紧,男人每天都要限时回家,回到家里,又不得和女佣人搭话,先前被赶走的那些,多是因为私下里和男主人说了几句闲话,被太太撞见了,就给打发出去;也有一些压根儿就没和男主人私下搭过腔,可是只要别人背地里和太太说,哪个女仆和男主人暗地里有事,太太就不分好歹,一顿臭骂,就将那女仆赶走。”

小柳红听得心里发冷,明白了刚才这孙寡妇,为什么要扔话给她听,就是要让她知道,在这里干活,不能得罪了她孙寡妇,只要她到夫人那里搬弄几句口舌,就能轻易地让你走人。而要在这里长久干下去,就得死心塌地巴结她孙寡妇。眼下和世德已是走投无路,给人当奴才,虽说委屈了些,却比难民营里强了许多,且不说月月还能见到几个工钱,便是吃喝,也要比难民营里强了许多。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既然落在这手段狠辣的寡妇手里,只能进退由人,先忍一忍了。这样一想,小柳红换上笑脸,央求道,“好姐姐,我和当家的初来乍到,两眼抹黑,往后,还得靠着你这棵大树来乘凉,要是看到我两口子哪处做得不周到,姐姐就多关照些,你放心,我俩忘不了你的好。”

“哟,妹子真是大城市来的人,就是会说话,咳,咱们都是给人做奴才的,说甚关照不关照呀,只是彼此都要帮衬着点。”孙寡妇边说,边拿起炊帚,要去刷碗。小柳红见了,机灵地上前抢过炊帚,挣着要干。孙寡妇客气了几句,说小柳红大老远来的,累了,劝她歇歇,等以后再干。小柳红知道这不是她的真心话,坚持要干,孙寡妇就不再挣持,放手让小柳红做了。

收拾了厨房,孙寡妇又领小柳红来到上屋,收拾主人的厅室,指指点点的,教小柳红干这干那,嘴里不停地向主女人夸赞小柳红懂事能干,仿佛小柳红这一身本事,都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言语虽有些夸张,听得小柳红有些难为情,可想到孙寡妇在这里的地位,自己又是刚来的,这种夸张是必要,便不多说,只是闷头忙着。女主人也不言语,瞪着两只老鹰眼,考察着小柳红,直看得小柳红浑身不自在。好在洗洗涮涮,手里有活儿,多少遮掩了心里的不安。

收拾完上屋,孙寡妇又领小柳红回到厨房,教她洗菜、切菜、烧火、端饭,从前孙寡妇干的活儿,现在一股脑全落到小柳红身上,孙寡妇倒像教官似的,只在那里指手划脚。

中午,管家带世德赶车到省党部,把男主人接回家里吃饭。男主人刚到了堂屋,孙寡妇眼尖嘴快,吩咐小柳红道,“老爷回来了,你赶紧拿牡丹花水,冲碗八宝珍珠茶送过去。”

小柳红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一时有些糊涂,问了一句,“孙姐,牡丹花水在哪儿?”

“在壶里呀。”孙寡妇指了指炉子上的水壶说。

小柳红走过去,打开壶盖,一股热气冒出,熏得她脸上发烫,见壶里只是一般的清水,正在翻滚着,以为自己看错了,俯下身去,又仔细看了看,还是翻滚的开水,犯起难来,问道,“孙姐,这里没有牡丹花呀,只是一船的开水。”

孙寡妇笑了,得意地说,“你看那滚动的水花,多像牡丹花呀,我们这里人,多愿把这种水,叫作牡丹花儿水,你们上海人,管这种水叫什么?”

“叫热汤,偶尔也叫开水。”小柳红应了一声,又问,“八宝珍珠茶呢?”

“茶在茶罐里,外加两个龙眼,两颗大枣,就是八定珍珠茶了。”孙寡妇教小柳红。

小柳红心想,这里的人太爱虚夸,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搞得繁杂。边想边打开茶罐,用茶勺撮了一勺,放进茶碗,见茶叶,只不过是一般的祁门功夫红茶,随后又取了两颗带壳的龙眼干,两枚干枣,放进茶碗,冲上开水,用茶盘托着,端到堂屋。先在门外干咳了一声,推门进屋,见堂屋正面椅子上,并排队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女主人,另一个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小柳红知道,这人该是这家的男主人了。小柳红进来时,见他正在与夫人说话,见小柳红进来,立马正襟危坐,像庙里的神像似的,对小柳红视而不见。小柳红记着这家的规矩,只把茶放到男主人身边的茶几上,嘴里并不说话。刚要退下,忽然觉着有些不妥:主人夫妇二人在坐,只给男主人送上一杯茶,怕女主人挑剔,轻声对女主人说,“夫人的茶,我马上送来。”

“不用了,你下去吧。”夫人并不看小柳红一眼,冷冷说了一句。小柳红退下时,听女主人对丈夫说,“这是上午刚雇来的,和车夫是两口子。”

这家的规矩是,下人们侍候主人吃了饭,收拾熨帖了,才能在厨房里,吃主人剩下的饭菜。好在下人不多,只世德夫妻和孙寡妇、老管家,门房里的更夫,是盛了饭回门房里吃的。孙寡妇是这家的老雇工,俗话说,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原来每顿饭菜,孙寡妇都把自己爱吃的,多做一些,这样一来,每顿饭,她都能尽兴吃饱。

吃过晌饭,世德赶车送男主人去省党部;孙寡妇又开始指导小柳红操持家务。一天下来,把小柳红累得两腿虚软。吃了晚饭,回到下房夫妻的住处,躺到床上,就不想动弹了。世德见了,心里难过,却又帮不上忙,只能恨恨地骂道,“那寡妇,真他妈的不是东西,一看就不是个好货,看人时,眼睛都不对劲儿。”

“她大概看上你了。”躺了一会儿,小柳红笑着说。

“看她那德行,恶心,你等有机会了,看我不收拾她。”世德气哼哼说道。

“你别又使性子。不管怎么说,这总算是个落脚的地儿,先忍着吧,等一等,等机会来了,再说。”

麻烦显然比小柳红预想的,要来得快些。先是世德忍不住了。一天傍晚卸了车,几个家仆在厨房里吃晚饭时,世德刚吃过半碗饭,突然发了飚,使劲将筷子摔在桌上,起身离去了,吓了小柳红一跳。和世德一块生活了十来年,还没见世德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小柳红想问问,当着人面,又不便开口。见世德出去了,桌边的人还愣着,小柳红难为情地笑了笑,说,“别看他这么大岁数,有时还真像个孩子,爱耍小性子,别理他,吃咱们的饭。”

孙寡妇和老管家听过,很快恢复了平静,重新开始吃饭。小柳红嘴上说不介意,心里却很是介意,她知道,世德能这样,说明他遇上了忍受不下的烦心事,不然哪里会这样犯脾气。匆匆吃过饭,把厨房收拾好,小柳红心里有事,提前回到屋里。见世德正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小柳红知道,世德遇上了挺大的麻烦,小心地问了一声,“你今天怎么啦?”

“没怎么。”世德气乎乎说道。

“没怎么?那你干嘛发那么大的火呀,”小柳红不信,“我不跟你说了吗,咱们现在是寄人篱下,凡事忍着点,像你这样……”

不待小柳红说完,世德忽地坐了起来,瞪着眼睛,嘲小柳红吼道,“那孙寡,她再敢不要脸,别说老子不客气!”

“孙姐?”红吃了一惊,问道,“她怎么你啦?”

“孙姐?狗屁!”世德骂道,“不要脸的东西。”

“你倒是说呀,”小柳红急着问,“老这样骂人,算什么事?”

见小柳红催问,世德也犯起难来,到底这是说不出口的事。不过话已说出,不讲清楚,小柳红又会怎么想?犹豫了一会儿,世德红着脸说,“每顿饭时,她都拿脚来勾我腿。”

小柳红一愣,恍然明白过来,这些日子,白天干活时,孙寡妇老是和她讲起世德,小柳红听了,只以为是女人之间的私房话;每天吃饭时,孙寡妇当着她的面,拿话撩拨世德,往世德碗里夹菜,她也只以为是仆人间开的玩笑,没太往心里去。现在听世德这么一说,才相信,孙寡妇心里,真的打起了世德的歪主意,一时间,心里打碎了醋坛子,又酸又气又是无计可施。只是有一点,小柳红现在最清楚,就是眼下不是和孙寡摊牌的时候,一旦闹将起来,就意味着,他们夫妻二人,将要离开这里,重新沦为难民,而这又是小柳红最不愿意见到的。世德正在气头上,又不能拿话激他,一旦激起火来,让他上来憨劲儿,说不定会捅出什么乱子。毕竟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什么样的风浪都见过,小柳红定了定神儿,很快平静下来,笑着安慰世德道,“她是喜欢你呢,你却不领情。”

“哼,看见她那口黄牙,我就倒胃口。”

小柳红听了,也不再吃醋,逗着世德问,“她要真是你老婆呢?你还不活了?”

“哼,我宁可一辈子光棍,也不娶那种老婆。”

眼见世德犯了憨劲儿,虽心里喜欢世德对自己的忠贞,嘴上却只得哄着他,“她一个女人家,年纪轻轻就开始守寡,熬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如今见了个可心的男人,施出点风情,也是情有可原的;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即使心里不喜欢,也得沉住气,就这么当着人面,跟人家撂脸子,叫她多下不来台?她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了,门清路熟,是有根基的,一当她起了歹心,脚下使绊子,咱在这里也不好做呢。”

“瞧她那德行,还能守住寡?你没看见,她和老管家成天打情骂俏的,你信这些年她会旱着?”世德不以为然。

“她旱不旱着,那是她的事,她心里喜欢你,也是她的事;你自己把持住就是了,我又不是对你不放心,你犯得着冲着一个挑逗你的女人扔脸子吗?哪里还有一点男人的气度?”

经小柳红一说,世德也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了,闷着不吭声。小柳红知道世德已经知道错了,便不再说他,只是叮嘱道,“这档子事,你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往后该怎么着,就怎么着,要装得像没事一样。”

小柳红能安抚下世德,却无法安抚孙寡妇。无论如何,这种事儿,小柳红是张不开口去说的。以后的几天,孙寡妇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该和老管家**,仍像从前那样,一点都不在乎,只是吃饭时,不再往世德碗里夹菜了,世德的脚,也没有人再去碰撞。小柳红却分明感受到,孙寡对她说话时,不再像从前那样客气了,冷言冷语的,好像小柳红是在给她当仆人。小柳红明知就里,却又不能开口解释,只好忍着。

月底儿,管家给世德夫妻发了工钱,每人大洋五块。晚上回到屋里,小柳红掂着十块大洋,对世德说,“这点钱,能干什么呀?你前些天和孙寡妇结了怨,她这阵子和我说话,口风有点变,我担心她会背后使手脚,这点钱,我打算明天送给她,权当替你前些天的冒失赔了不是。”

“怎么,你要把那次的事说开?”世德问。

“那种事,哪能拿话说得清?只是咱和她彼此心知肚明,给她些钱,把事儿码平算了。”

“她缺德,反倒落得咱一身的不是,到头来还要巴结她?”世德不服气。

“这世界,哪里有什么公道,你看那官场上的富贵人家,有几个是本分人?反倒是那些逃荒避难的、土里刨食的村夫,多是本分人;可人只要一本分了,又只能落得个穷困潦倒的地步,富者不仁,仁者不富,这大概就是命了。眼下咱落在她手里,你又不想回到难民营里,只能矮她三分,等待时机了。”

这一路上,几次惹祸,拖累小柳红跟着自己受苦,世德心里自是愧疚。听小柳红说出这话,自知理亏,虽心里不情愿,嘴上却不敢再犟,闭上嘴巴,不再作声。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小柳红到了厨房,收拾锅灶,打算做早饭。米淘进锅里时,孙寡妇才慢腾腾地进来,往锅上看了一眼,就去调理小菜了。这家人的早餐,通常是吃粥,就小菜。小柳红见孙寡进来,从灶台下站起,喊了声,“孙姐。”就从怀里掏出十块大洋,递给孙寡妇。

孙寡妇见了钱,脸色变得比平日好看了些,笑了笑,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两口子,这阵子可没少麻烦孙姐照顾,我早就说过,我们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是我两口子这个月的工钱,孙姐也别嫌少,权当我们两口子孝敬你的。”

“哎哟哟,小红妹子,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咱们都是给人当仆人的,我却拿着你们两口子的辛苦钱,老天爷知道了,还不得拿雷劈我呀?”

孙寡妇坚持不要,小柳红也没了主意,央求道,“孙姐,你要是不要,让我们两口子心里不安啊。看你这阵子,帮了我们多少忙呀,我们是诚心想谢你的。”

“咳,说什么谢不谢的,只要不得罪,我就知足了。”

小柳红听出孙寡妇这话里有话,这些天,正愁没有机会把话说开呢,眼见有了机会,赶紧接过话说,“孙姐不知,我家世德,什么都好,就是这憨劲儿,多暂也改不了,真叫我头痛。那天回家,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一问,才知道,是孙姐和他开个玩笑,他就吃不消了。我当时就笑了,把他骂了一顿。我说,孙姐平日就爱和爷们儿开个玩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成天和老管家都没个正经,你一个年轻人,反倒不如人家老管家;再说了,孙姐年轻时就没了男人,这一辈子过下来,容易吗?和你开个玩笑,就值得你这么耍小性子?经我一顿骂,他总算回过味儿来,你没见这些天,他好多了。”

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竟说到孙寡妇的痛处,眼圈红了起来,望着小柳红,平定了一会儿,开口说,“妹妹真是个透灵人,姐姐没看错。说句心里话,要是换了别人,我早就到太太那里鼓动换人了,只是看妹妹平日这么乖巧晓事,我实在狠不下心来。”停了停,喘了口粗气,又说道,“我二十五岁开始守寡,我家那死鬼,把两个孩子扔下,一伸腿,就不管我了。带着两个拖油瓶的,你想,什么好人家能收留你?怕孩子吃苦,一忍心,这么过下了。眼下孩子也大了,我也老了,不待见了,再想男人的事,也就不可心了。找个老的吧,已经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没味儿了,你去了他家,当不了侍候着他,跟仆人没什么两样;要找个年轻的吧,你看看我这张老脸,再看看我这双手,哪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能稀罕你?静下心来一想,嫁人这条道儿,也就堵上了。可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咱们都是做女人的,乡下人有句俗语,说老母猪发情时,喂它大米干饭都不吃呢,何况咱们还是人呢。小时候听戏,戏词儿里唱:‘老女不嫁,踏地呼天’,当时还只当是句笑话,可这些年过来,有谁真正能体会到姐姐的心思?你也看见了,管家那老狗,成天到晚惦记着我,可那是一个土埋半截子的老棺材秧,能有什么乐趣?现在你要给姐钱,不错,姐是一个仆人,是没有多少钱的,这些年给人帮工,也只攒下几百块钱,现在姐要钱又有什么用?你要是愿意,姐给你一百块钱,你把世德借给姐用一晚上,你干吗?”

小柳红没料想,孙寡妇能说出这等话来,惊得倒吸一口冷气,好在还没吓傻,蹲身往灶里添把柴禾,干笑一声,强装出笑脸,说道,“孙姐可真能开玩笑。”

孙寡妇也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太猛浪,吓着了小柳红,赶紧改口道,“瞧瞧,一句玩笑,就把你吓成这样儿,那要是来真的,说不定会怎么样呢。姐姐的意思是,姐现在不缺钱,你两口子的心意,姐姐领了,这钱,你收起来吧。你两口子也不容易,说不定,什么时候还用得着呢。”

小柳红怕再说下去,孙寡说不定会说出什么不成样子的话,见孙寡妇坚持不要,也不再挣执,把钱重新揣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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