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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文本想说些感激的客套话,小柳红催促说,“快些带走吧,免得让他们看见,说我偏袒你。将来要有机会,姐姐还会再来上海,那时咱们姐儿俩,再说个痛快。”

秀文听话地把包裹抱在怀里,费力地出了门,见秀文走远,小柳红把其他仆人喊来,指着三口箱子,让仆人们挑选。仆人们原本想说几句客气话,却又怕趁自己说话的功夫,别人会多拿了东西,一群人便不顾主人站在一边,拥了上来,从箱子里翻拣自己喜欢的东西。一会儿功夫,三口箱子见了底儿,各人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向主人道了谢,乐滋滋地,冒着远处城市上空传来的飞机轰炸声,带着自己拣来的东西,各自出门去了。

顷刻间人去室空,世德二人挨着坐在床上,内心落寞得不想说话。中午,车夫来了。行李不多,只有随身携带的两只皮箱,世德一手一只,提着装到车上,二人上了车,车夫吆喝一声,马车向西驶去。回望慢慢退去、被硝烟弥漫的大上海,世德这才有了安全感。

下半晌,将到真如镇,道上遇见了两个少年。二人肩挎一个家织布蓝色包裹,顺着大道往前走。马车将要超过他们时,高个子少年,扭头往车上看了看,问车夫,“阿伯,能捎个脚儿吗?阿拉弟弟的脚磨出泡了。”

车夫见问,也不停车,抱着鞭子笑了笑,答着,“虽说这车子是阿拉的,能不能捎侬兄弟,阿拉现在可是说了不算的。车子现在让人包租了。”

少年听了这话,望了望车上坐的世德问,“阿叔,能行行好吧?只捎阿拉弟弟一程也行,他的脚痛得厉害。”

世德看了少年一眼,见这兄弟二人长相挺像,估计是亲兄弟不差,皮肤黄黑,打眼一看,倒与车夫有几分像;再看那小的,呲牙咧嘴的,行路艰难,便生了恻隐之心。逃难之际,身边带着重金远行,路上最忌讳招揽生人。小柳红本要拒绝,怎奈世德已先放出话来,说道,“上来吧。”

车夫喊停牲口,待两个少年爬上车,才摇鞭前行。两个少年,岁数都不大,高个子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矮个子大概十五六。上车之后,二人只说了声谢谢,侧过身去,就不再说话。

“你兄弟要去哪里呀?”车行了一会儿,世德问两个少年。

“去武汉。”高个子说。

“噢?”路上遇上同路人,世德眼睛一亮,接着问道,“怎么就你们兄弟二人,家里的大人呢?”

“昨天夜里,日本飞机轰炸闸北,炸毁了阿拉家的房子,阿拉爸妈,都给炸死了。阿拉和弟弟无家可归,只好到武汉找爷爷,爷爷家住在汉口。”高个子少年板着脸,像在叙述一个远古的悲剧。

世德听了,心生同情,忙问,“你兄弟二人小小年纪,知道去武汉的路吗?”

高个子两眼茫然望着世德,摇了摇头说,“阿爸活着时,曾告诉过阿拉,说沿着江岸,一直向西,就能走到汉口。”

世德拿眼睛看了看小柳红。小柳红知道世德在征询她。虽说世德刚才自作主张,不和她商量,就擅做主张,答应了少年上车,让她生气;可听过少年的叙述,心里也生出些悲凉,见世德在征询她,便默默颔了下头,世德就开口道,“正好我们也是去武汉的,你兄弟二人要是愿意,咱们就道儿走吧,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高个少年听过,咬了下嘴唇,感激道,“那就多谢阿叔了。”

去南京的路上,车拉肩扛,都是难民,偶尔也有拦车求助的,都被车夫一一拒绝。一行人昼行夜住,三天后,就望见了南京城高耸的城墙。世德二人这才心情轻松起来。一路上搭车的两个少年,虽说话语不多,却极长眼色,下车上车,都抢着帮世德提皮箱,到了南京,俨然已成世德夫妇的跟班,拎着皮箱跟在二人后面,形影不离地侍俸左右。

到了南京城下,才知道北方和上海逃难来的难民太多,城里已安置不下,政府在城外设置了粥棚,安置逃难来的难民。世德二人原本不想在南京停留,便径直绕道,到了码头。不想码头上,也挤满了难民。中央政府为了阻止日本军舰入江,征集了大批民用船只,和海军的舰艇一块沉入了长江口,现在剩下的客轮极少,要买到一张从南京到武汉的船票,几乎已不可能。这种乱地方,哪能长时间呆下去。世德一行人急着要去,逢人便问,怎么样才能买到去武汉的船票。一个挑夫模样的人,打量了世德一番,说有办法,就把世德一行人,领到码头边的一家酒馆里,和跑堂的伙计嘀咕了一会儿,伙计就从后屋喊过一个人来,那人挺胖,见了世德,先打量了一会儿,开口问道,“要几个?”

“四个。”世德说,“一个多少钱?”

“二百。”那胖子说。

“二百?不是二十一个吗?”世德问。

“那是窗口价,我这可是高价买来的,就这个价。要不是今天晚上的船,等到明天,恐怕还要高呢。”

想想留在这里,也要开销,明天的票又没有把握买到,世德一咬牙,付出八百块,买下四张船票。看看天色已晚,离登船还有一个时辰,世德就在这家酒馆要了几个菜,四个人将就着,在这里吃了饭。

晚上八点,开始登船了。灯光照耀下,登船的人,生怕自己上不了船,推挤着,向检票口那边拥去。世德怕小柳红受了委屈,让小柳红站到自己胸前,同行的两个少年提着皮箱子,紧跟在世德身后。世德担心混乱中把人挤丢了,嘱咐二人揪住自己的后衣襟。登船的人群拥来挤去,半天的功夫,世德搂着小柳红,才挨近了检票口,把手里的四张船票递给检票的人,指着身前的小柳红,告诉检票员:“一!”接着指了指自个儿说,“二!”跟着转头往身后指了指,说,“三、四!”就在这时,世德发现自己身后已不见了两个提皮箱的少年。他正要抻头再往后看看,后边的人群已经等不及了,猛一用力,将他推上通往甲板的舷梯,要重新退回检票口处,已不可能。

“丢了!”刚踏上甲板,世德喊了一声,惊瞪着眼睛,直愣愣看着小柳红。

“什么丢了?”小柳红问。

“提皮箱的两个小子不见了。”世德扭头往舷梯下望去。

“什么?”小柳红觉得有些晕船,一把抓住甲板上和栏杆,才勉强没有摔倒,闭上眼睛,觉得天地开始旋转;天气虽不太热,浑身却冒出冷汗。世德怕她落进江中,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安慰道,“你别急,先到船舱躺着歇会儿,我这就下去找他们俩个。”

“别再犯傻了,”听说世德要下船,小柳红睁开眼睛,攥住世德的胳膊,低声道,“咱们遇上劫财的了。”

“怎么会呢?”世德还不信服,“他俩只是个孩子,兴许是让人挤了出去呢。”

“他俩要是真心想上船,即便让人挤了出去,现在也该在检票口那里了,你看看,检票口那里,哪有他俩?”小柳红说。

世德往检票口那里望去,借着灯光,见检票口真的没有几个人了,两个少年并没在那里。“他俩会不会已经上了船,要不,我在船上再找找看?”世德说。

“船票在你手里,他俩不跟着咱们,没有票,哪里上得了船?他们既有心做了这局,谅你下船也没用的。”

“可我总不太相信,他俩还是个孩子呢,怎么敢做这么大的局?”世德说。

“他俩虽小,可那车夫却是不小,”小柳红说,“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这一路上,那么多人要搭车,车夫都拒绝了,单单让那两个孩子搭。”

“你是说,他们是一伙的?”世德问,“可是他们说要去武汉,那是怎么会事?”

“那是他事先得知了咱们的去向,特意编出故事,目的就是让咱相信和他们是同路了,拉近交情,好让咱放松戒备,咱还真就中了他们的圈套。”小柳红推断。

世德想想,在上海临走前,去租车时,心里着急,为了说服车夫,话确实说得多了,犯了江湖大忌,结果让人给做了,便垂了头,不再吱声。

汽笛一声,江轮拔锚启航,夜色中,古城金陵,影落江心,离客船越来越远。江风袭来,浸人肌骨,世德二人都热得厉害,涔涔地冒着虚汗,汗水湿透了他们的衣服。二人都想去安慰对方,却又都不知怎么开口;二人都觉得头晕恶心,浑身骨头麻酥,必须相互依靠支撑,才能在甲板上站立。直到很久,二人才像热恋中的情人,不顾船上的人笑话,相拥着,一步三颤地往自己的船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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