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主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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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点：死后界—>89757区—>七组—>宿舍—>805。

人物：晋锋、邱雨霖、迟睿、赵亭轩、展明霞。

事件：争吵。

地面上一片狼藉。

血染的绷带,大大小小的玻璃渣滓,破碎药瓶的残片,还有被撕扯成布条后凌乱摊在地上的破烂衣物。

晋锋静静地躺在床上，双眼无神，任众人将自己的身体鼓捣来鼓捣去。

赵亭轩满头大汗地抬起身来，他扒开手套和口罩，将厚实的白大褂脱下来，随意扔在地上，然后叹了一口气，冷酷地宣布：“没办法了,药物只能愈合伤口，不能造出一条臂膀。”

“他废了。”

众人心中一阵难受。

迟睿焦急地问道：“你不是说这药能一键复原的么,复原难道不就是指恢复原样？怎么会连小小的……”

赵亭轩一把将脱下来的胶皮手套摔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然后瞪圆了眼睛怒道：“你当我是什么？神仙？哈！裂个口子我还能给你缝上，真要是能一键复原的话，你带回来一缕头发是不是我也能给你复原成一个大活人？”

“我说赵亭轩，你太不够义气，怎么现在就放弃希望了？论坛上的药物交易那么多，说不定会有……”

“别幼稚了好不好！这里可是死后界，是到处都是恐怖片片场的轮回空间，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比他更加悲惨地死去，断个臂膀又算得了什么！”赵亭轩冷哼。

迟睿一听这话，眼睛都气红了。这两个人如两只斗鸡一样怒视着对方，针尖对麦芒，正待发作……

邱雨霖赶紧上前劝阻：“大伙儿都先消停消停，能从那么变态的片子里活着回来就是好事啦，有伤慢慢治，有话好好说，别急，别急啊……”

“小诺还没回来。”

屋子里突然安静了。

众人回头看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

迟睿欣喜若狂：“锋哥，你总算说话了！我操，你他妈快吓死我了。你可千万别听老赵胡说啊，他逗你玩儿的，一会我到论坛上搜搜去……”

赵亭轩皱眉：“我没胡说，也没逗他玩儿，你怎么随便曲解我的意思呢？”

迟睿简直要跪地了：你这熊孩子能不能别这么实诚！什么叫善意的谎言？什么叫对他好有时候就要欺骗？你丫不会说谎，难道还不会跟着你老哥装个糊涂么！

晋锋好像听不到他们争吵一样，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喃喃自语：“小诺还没回来。”

“明明就在坑里面，我再找一找，说不定就能摸到了。”

“都怪我：要是我反应得快一些，早些抓住他的手，他就不会被尸鬼拖走……要是我找的时间再长一点……我真没用……为什么不让我就这么……”

晋锋感到床面突然被重物压得凹陷了，他身子随之一沉，随即被一双细瘦但覆满薄薄肌肉的手臂强势地捞了起来，巧克力色的修长手指死死地揪住了领子，锋利的布料边缘让他感到一阵窒息的疼痛。

但他的脖子一点力量也没有，骨头像断了一样，被人捉住领子就向后折过去，如同一只斗败的鸡，垂在身体一侧的手臂无力地耷拉在床上，而身体的另一侧空空如也，右臂从肩膀上齐根被切下，断口被白净的纱布包裹着，透过纱布能隐隐看到里面碗口大的深褐色伤疤。

展明霞单膝跪在床上，她双手紧紧揪住晋锋的领子，一双弯弯的柳叶眉因为过于愤怒和心痛而皱起。展明霞几度张口，都没说出什么话来，她想要责备一番，但犹豫了半天却又不忍心用狠话再刺激对方了，因为她看到了晋锋眼中的了无生趣，她看到了那种绝望到几乎可以熄灭她所有怒火的痛苦、悔恨、茫然，与无措。

她还能说什么？

“明霞，你……”

“锋哥，我知道你很难受，但是在你把自己搞死之前，请先听我说几句。”

她还是要说点什么，因为她是七组的一员，七组的另一个人正经受磨难，她必须为他做点什么。

邱雨霖暗自拦住想冲上前去将二人拉开的迟睿，他摇摇头，对担心得不行的某人示意：别冲动，先听听明霞要说什么。

赵亭轩在一旁冷脸坐着，他翘着二郎腿，摆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但实际上也关心地竖起了耳朵。

展明霞默默地述说：“锋哥，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但你也要明白，死后界的生存规则。”

“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可能对白诺有特殊的感情，但无论何时不要忘了，你来希望之峰的目的是什么。”

“当初大家一起许下的承诺，我想你还记得吧。”

是的，七组刚开始只有亭轩、端木和邱雨霖三个人，一次失败的团战，七组的资深演员几乎都死光了。

七组的实力一落千丈，一下子就从年度积分排行榜的中上游跌倒了最底层。

之后，来了迟睿、来了黎家姐妹、来了展明霞、来了晋锋、来了天赐……

最后，是白诺。

孤零零的三个人像一颗温暖的心，新鲜的血液不断从外界加了进来，大家一起磨合着、扶持着，经历过伤心难过、欣喜若狂、背叛愤恨和心酸无奈，这才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你不是一个人，你是七组的人，所以你不只属于你自己。别跟我说什么人死了还不能随心所欲，你就是不能随心所欲，因为你在人群里，在一个以团结为目标的集体里，所有人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你不能无视我们。即使成为鬼魂，也不代表我们从此可以只顾着自己的心意。”

“你为七组做了很多，我们大家都为七组做了很多，但这些‘很多’并不是值得夸耀和挥霍的资本，而是我们为了求生、为了自己和集体的共同利益而做出的妥协。这里面到底有多少艰辛和冷暖，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展明霞将手中的人轻轻放下，将他的脑袋在枕头上扶正，然后叹了一口气：“如果你放弃希望，你就不再是我们中的一员了。生还是死，你自己决定。”

这话其实说得很重，比刚才赵亭轩说的话要沉重多了，但迟睿没有反驳，在场所有七组的人都沉默了，他们默认了展明霞所说的话。

是的，这里到底是轮回世界。

在他们拼死抢救晋锋，为白诺的逝去争论不休的时候，端木秀秀和晁天赐还在恐怖片中打生打死地挣扎，黎家姐妹还在电脑前，在电影院里，为他们出谋划策，为他们捏下一把冷汗。

秀秀和天赐知道七组内出了点问题，也容许大家在这个问题上耗费一点时间，但这种容许，是限度的。

在恐怖片中求生不是在职场上求职，生死在一念之间徘徊，所有人都要做好心理准备：你最恨的人可能笑傲峰顶，你最爱的人可能含恨而终，而你，可能在无限的恐怖中彷徨、徘徊，不知所措，直到你决定重新站起来。

希望之峰，什么是希望，希望为何存在于山峰之顶？

这代表着，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份念想，每个人的念想都会给他带来坚强与自信，在山路上挣扎、痛苦、流血、流泪，那只是过程，当你痛苦到不想在继续下去的时候，你有两个选择：要么看看山顶，然后咬牙坚持下去；要么看看脚下，自暴自弃，然后心安理得地堕入深渊，粉身碎骨。

没有人需要为你自己的放弃和放纵而负责，能为你负责的，只有你自己。

“锋哥，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你想为他做什么？”

展明霞居高临下，目光深深地锁定身下的人：“如果你真的想为他做什么，就拿出行动来。像现在这样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只会让我看不起你，让七组的大家都对你失望。”

她从床上起身，转身便准备离开晋锋的房间：“秀秀和天赐还在演片子，我去彩衣她们那里看看，说不定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晋锋，你好自为之。”

赵亭轩和邱雨霖也打算离开，他们在晋锋和白诺的事情上已经耽误了很长时间，况且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为何会有如此深的羁绊，白诺死了，晋锋又不肯说，他们也没有办法。时不我待，只争朝夕，反正宿舍里是绝对安全的，不如先去帮正在演戏的人，至于晋锋这里……

让他自己好好想想吧。

迟睿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一想到好哥们晁天赐还在危险之中，所以也只好叹了口气，离开了。

805的房间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晋锋一个人默默地躺在床上，他的目光依旧无神，他的身体依旧瘫软得像一滩烂泥，他专注地盯着天花板的模样像个精神病院里的抑郁症患者，但手指，却紧紧地抓起了身下的床单。

展明霞的话，对他的内心是一种极大的触动，几乎说是天崩地裂的震动。

——我来希望之峰的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找一个人。

——你找到他了吗？

——不知道，但我相信小诺一定和那个人有关，我相信，我不能失去他。

——那好，问题只剩下一个：现在，我是说现在，你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我能……为小诺……做些什么……

晋锋猛地起身，薄薄的毛巾被顺势滑下，露出精装健美、伤痕累累的上半身。

他因为不太适应单臂的平衡感，所以身体摇晃了几下才立稳，但眼中的悲伤却逐渐沉淀了下来，他的眼睛被深深地埋在了刘海形成的阴影里，优美的蝴蝶骨在光与影的照射下显得有些脆弱。

他抬起头，睁开眼，目光……

坚定了。

是的，事情还没结束，七组的所有伙伴都在努力，小诺说不定也在黄泉路上挣扎，我怎么能在这种关键的时刻自暴自弃掉链子呢！

刚才的样子，真是……太难看了！

他一只手揉起了僵硬的面部，大脑开始飞速思考起来。

演员是生魂，生魂之所以能够来到希望之峰的轮回空间，是因为经纪人将他们濒死的肉体冻结了，然后在轮回世界中为他们重塑了一个假想的肉体。

生魂死在恐怖片的世界，就会回到现世，然后变成死魂，死魂再次进入死后界就不会在希望之峰这里停留，而是会直接到达黄泉路，被吸走记忆与情感，彻底净化为纯粹的灵体，再由经纪人接引去现世投胎。

《美发尸》已经end了，演员表上白诺的名字被框起，这就说明，他已经死了。

也就是说，他现在最大的可能就是，到了黄泉路，正在被净化。

如果他能从黄泉路中把他的灵魂捞出来呢？

不行，这个办法太蠢，死后界的各个维度时间的流速都不同，第七维度这里白诺是刚死，可说不定在黄泉里他早就已经被净化成纯灵体了，最糟糕的状况是……他已经投胎转世了。

而且，白诺是在恐怖片的世界中死亡的，他第二次回到现世，肉体就会彻底死亡，就算他能将对方救活，就算后来白诺能攒够积分回到现世，他也没有自己的肉\体来……

等等，说不定可以利用现世和死后界时空混乱交错的漏洞……

不管了，这都是以后的问题。晋锋拍拍脑袋，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找到白诺的灵魂，可是他无法做到这点，不光是他，死后界的所有演员应该都没办法做到这点。

不过……

虽然演员做不到，但有一个存在说不定会有办法。

他意念一动，空气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一只黑白相间的玩偶凭空蹦出，然后做了一个三千六百度高难度旋转，稳稳地落在了晋锋的床上，一只胖乎乎的熊掌高高挥起，做了一个体操表演结束的标准动作，然后单手横在胸前，十分优雅地问道：“主人，您有什么吩咐？”

是黑白熊，不过这次他……穿了一身燕尾服，这是要cos啥？

晋锋没时间跟他逗比，他不敢碰这个小小的布偶，也不敢因为对方玩笑般地称呼自己一声“主人”就真的肆无忌惮地使唤它。因为他知道，这具“弱不禁风”的身躯里隐藏了不为人知的力量，而现在，他需要依靠这份力量，达到自己的目的。

“黑白熊，我记得你说过，演员死后会到黄泉中被净化。”

黑白熊大刺刺地坐在他的床上，不再装什么优雅管家了，它百无聊赖地回答：“是的呗，净化完了好投胎。”

晋锋又问：“那白诺的灵魂是不是也在黄泉里？”

一听这个问题，黑白熊立刻警惕起来：“你打听他干什么？”

“是我在问你问题，经纪人可以不说话，但一旦演员提出不违反《守则》的合理问题，经纪人就有义务如实回答，我说的没错吧。”

黑白熊不情不愿地答道：“对对对，您老人家说的对，他是在黄泉里呢，不过就算……”

晋锋赶紧打断它，把谈话的节奏掌握在自己手里：“既然他在黄泉里……黑白熊，经纪人是有办法找到他的魂魄，并把他带到死后界的任何地方的吧！”

“有是有，可是……”

“我要你把他带到这里……”

“可是我凭什么……”

“我要和他签订契约！”

“啥？”黑白熊掏掏耳朵，睁大眼睛，“你说啥？我没听清！”

“我说，我要和白诺，签订契约，通灵师和器灵的契约。”

黑白熊“蹭蹭”两下爬到晋锋身上，然后用它那双恐怖的玻璃珠子眼睛与他对视，晋锋毫不犹豫地瞪回去，一人一布偶，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半天。

最终，黑白熊败下阵来。

“好了好了，我竟然瞪眼输给一个人类，真是好伤心……”它装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样，眼看就要离开——

“等等，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别转移话题。”

黑白熊迈出的一只脚只好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