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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医生再一次爬出容器,湿漉漉的身体不禁打着寒颤,他察觉到自己的衣物竟然还穿在身上,上一次从容器里出来时,自己也是这个样子吗?他不记得了,只觉得似乎是这样,但是,这种感觉不是很古怪吗?他不由得产生极为强烈的既视感,就像是在怀疑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亦或者自己的身份到底是什么,以及自己此时所见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安德医生还记得自己上一次从容器中醒来后和桃乐丝的对话,以及自己那无法收束,几乎可以称之为狂乱的思维,甚至到了现在,还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但是,最让他不可思议的是,现在回过头去,仍旧分不清当时的哪里是幻觉,哪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安德医生抱着脑袋,湿冷的身体无法让体内那宛如要沸腾起来般的血液平息下来,那强烈的冲动并非是性生理上的,而就像是脑神经里有上千瓦的电流在奔涌。他一直在喘息,一边喘气,一边寻找那怪物一般的桃乐丝。
一如他所期望的那样,那个由金属、设备零件、管线、血肉、各种说不清的有机物和无机物混杂在一起,最终构成的半截女性轮廓状的怪物,就垂吊在自己视线的尽头。天花板上的灯光让这个宽敞的密室宛如百老汇的舞台,醒目的光柱分别打在自己、自己身边的容器、以及对面的桃乐丝身上,就像是要点醒一群安德医生无法观测到的“观众”,此时正在上演的剧目中,这三个存在就是最核心的演员。
安德医生在强烈的灯光中迷了眼,他看不清发光的设备,只觉得光源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就像是穿透了那高阔的天花板,从语言无法述说的更遥远处投来。这光是如此强烈刺眼,让他下意识用手掌遮挡。名为桃乐丝的怪物在他的眼中,既像是雕塑,又充满了上帝般的神圣,那个女性轮廓的一半被光照得冉冉生辉,另一半则深陷在黑暗的泥淖中。正是那黑暗的一半,让他感到恐惧,就像是那里的仿人的形体上,有着某种不定形态的蠕动,像是从活跃的血肉中,睁开了一只只眼睛。
当安德医生的脑海中浮现那些眼睛的具体模样时,他陡然感觉到了,在天花板更上方,更开阔的某个地方,在光源所在的地方,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眼睛向下俯瞰。自己所在的密室就像是一个火柴盒,这个拥有巨大的身躯的,无可名状的俯瞰者,正在窥视火柴盒里的微型人偶们。
自己,以及眼前的怪物,就是它眼中的人偶。
安德医生十分确定,自己并没有实际看到这些东西,那可怕的一切,不过是自己脑海中的幻象,就像是将自己带入到恐怖故事中的人们,在停止阅读后,走在漆黑的仅有自己一人的僻静小路上,也会产生各种让自己感到恐怖的东西:或许是想法,或许是错觉,或许是某种只有自己才听到的声音,那些驳杂的思绪,从预示着未知的黑暗中而来,哪怕理智知道,黑暗中什么都没有。
黑暗是不可怕的,或者说,可怕的不是黑暗本身,而是从“黑暗”这个概念中无限延伸出去的,那让人无可奈何的,无法定义的,无法根除的未知。
安德医生比任何时候,都能够切身体会到,一个末日症候群患者到底在承受何种痛苦和恐怖,生理上的异常已经不是最大的根源,他们的意识始终处于一个无法衡量自身处境的不安定的状态中,那种从内心中产生的恐惧感,绝对不是服用药物就能解决的。那已经是和一个生物的生理因素没有太大关系的折磨,而是一个拥有思考能力的智慧生命,必然要承受的,那超越自身思考能力的未知所带来的折磨。
对大多数希望成为科学家,或者已经成为科学家的人来说,对“未知”的好奇是必然的,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也抱有一种骄傲,认为对真理的追逐,对好奇的满足,将会击溃未知给他们带来的恐惧。而从生物学上去理解“恐惧”的根源和传播,也让人觉得,这是可以割除某个腺体,某几条神经,就能制止的物性存在。然后,物理学上去认知,也可以认为,“恐惧”不过是某一种波动形式在“人”这个物质结构上的体现。安德医生也曾经是这么认为的,可在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这些认知是多么的傲慢和肤浅。
哪怕是刚刚经历一次“治疗”的现在,也无法从根本上,隔绝这种从“思考”中所得出的恐怖——因为,从未知中而来的恐惧,并不是“觉得自己可以打败它,亦或者在遥远的未来的一刻,拥有理解它的能力”就能够抗拒的,因为,它的性质是“一种在现在就会摧毁自己的,而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未知”。
那不可解的,无可名状的,从黑暗深处的未知中注视自己的“某种东西”,正在从“时间”上压迫着自己,让自己没有躲避之处,也没有成长的时间和空间。每当自己越是思考,它就越会逼近,越是思考得周全,就越会是从自己未曾察觉到的漏洞中钻出来,无论如何思考,都无法停止它靠近自己的步伐,也无法将它彻底隔绝在外。
自己完美的逻辑和知识所构成的屏障,自以为是一个完美的球体,但实际上,却是一个网络,无数碎片拼凑而成,却有着无法弥补的,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缝隙。于是,那未知的恐惧,就从网眼中,从缝隙中,在自己尚未察觉的时候,亦或者在自己察觉了却来不及反应的时候,陡然钻了进来,钻进自己的脑海,钻入自己的思维,钻入自己的情感,钻入自己的逻辑,钻入自认为“智慧生命”最自傲的地方。
安德医生恍然一瞬,回过神来时,已经大汗淋漓。他不知道自己失神了多长时间,从容器里出来,并没有让他变得多好受,但是,似乎自己的心理和生理还能维持下去。
“桃乐丝!桃乐丝!”他大声向那个半截女体的怪物叫喊。
“你的情况很不好。安德医生。”桃乐丝那熟悉的,宛如粘稠液体,又如同浑浊低语般的声音,在安德医生的耳边响起,“最近末日症候群患者的病情都出现了反复的迹象,在统计数据中也显示,发作的频率比过去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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