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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徒冲觉得这话刺耳,反驳说:“这不都是武将该做的事?文官治国,武将卫国。”
文武有别,一句话,轻飘飘。
所有的治世典籍都这么说。
“不怪你们,看?不到人家以前的样子,只看?到她现在赋闲。那积雪没胫,坚冰在须。缯纩无温,堕指裂肤。遇天寒,士兵剁指者十有二三,更有足颈冻断,终身残疾。”
两个年轻人的脸色开始变了,他们想听反转、黑幕,他们以为刘孚会说殷莫愁杀良冒功,虚报战绩,苛待将士,这才?有意思。
“也?可以不这么做——只因老殷帅已经病重,想了却?父亲一桩愿望。攻打史耶哈,她只带了不到一万人。兵贵神速,就是要打得敌人猝不及防,打得可汗亲卫营、北漠最精锐的部队刀槊冻不能举,遂大败。不急,我知道你们要问?,既然严寒可以严重削弱敌人的战斗力,为什么殷莫愁却?能连夜奔袭还照常作?战呢?”
李非的双手徒然压在树干,指尖扣进树皮里。不想再听下去,心揪起?来,他去过北境之北,鹅毛大雪,北风萧瑟,满目荒凉,天地都是死寂。
“正如曾经敌强我弱时,北漠人评价我军皆城居之人,不耐辛苦。于?是殷家人把自?己锻炼得更能忍饥耐寒,风雨不疲劳,饥渴不喝水……安插在北境的人见过他们打完战回来的样子。你们永远无法想象,冻伤后的双腿会肿成什么样,多亏抢救及时,不然殷少帅那双腿就废了。”
李非难受地闭上了眼。
游仁昊和司徒冲私下对望,表情复杂。那一年的游仁昊在头悬梁锥刺股的苦读诗书,全家都寄希望他能改变家族命运。少年司徒冲早早登上世家舞台,雄心勃勃,表现欲强,那年,刘相六十大寿,他吟诗作?赋,以图博得在场客人的注意。
都是费尽心机的不容易,但好像,跟少帅的威风一比……
司徒冲垂首:“我知道了,刘相是想告诫我们,殷莫愁如此强大,尚且会被齐王党余孽行刺,我们更应小心谨慎。”
行刺?
李非瞪大眼睛,第一次听到此事。
刘孚:“也?是这次事件,我才?知道原来齐王还有不少人,散落在全国各地。这些人未灭,现在还不是我们和军方对决的好时机。”
司徒冲丧气道:“所以兵改计划势在必行,只有这样,才?能军令统一,剿尽齐王党在各地的藏匿窝点?。”
原来这就是开头他们所说的“计划”?!
接着?,李非又从?他们的谈话中?陆续得知殷府行刺案的细节。
行刺案发生在五年前的腊月,殷莫愁约了许多回来过年的属下到殷府喝茶,因此不少人目睹了这次事件。刺客全被捕,关到西郊大营的地牢,最后用了凌迟,关西虎孟海英亲自?动?刑,三千三百五十八刀,原本要剐三天的,结果剐了一天就没了,一半疼死一半吓死,据说都还没来得及招供。刺客首领直接咬舌自?尽。
刘孚说到此处,两个年轻人屏住呼吸,被殷莫愁的手段所震撼,目光呆滞而惊悚。
“此后整个正月,过年的各种场合宴会,她都没出现。”
李非扣着?树干的指尖陡然一颤。天哪,谁都知道可能发生了什么。
游仁昊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就是那段时间,王峰被弹劾挪用军粮,跑去殷府门口跪,王峰是大将呀,却?闭门不见。我亦趁势,放出风声,说殷府里养娈.童。”
“据我所知,陛下直接让御医住在殷府。”说到这里,刘孚停住,“你这谣造得是歪打正着?。”
联系前后文,游仁昊露出坏笑。
李非控制不住地哭了。
“很可能是受伤或中?毒,但陛下刻意封锁消息,世家中?只有我们几个老人知道,不敢公开提。没多久,陛下召见我们俩,殷莫愁已经恢复,把尚书省的大印还给?我,她自?己只留了个兵部,说兵制改革计划是老殷帅遗愿,她得完成,除了兵改,其他事管不动?,也?不想管了。我们在那时达成协议,我将助她完成兵改。她也?从?此成了御用闲人。”
这就是兵马大元帅让出权力,“甘愿”赋闲的真?相。
由对手讲出来,却?令人震惊。
一时间,整个山林都寂静。
“现在知道怕了吧!”刘孚把桌子拍得笃笃响,“你们这些爷,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齐王余孽有多厉害,连殷莫愁都防不胜防。我们若去争第一,岂不是争着?成靶子。”
李非像是胸口被人打了一拳,连带着?呼吸都停止。
他失望地看?着?这些宣称代表正统的所谓百年世家,阴险、龌龊、虚伪,要争权,又怕死。
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说的就是他们。
只有那个勇者,视这些不善的目光如盏盏鬼火,十年如一日地,走自?己的夜路。(1)
即使注定不是一条坦途。
游仁昊已经听得明?白,毫不犹豫就是个马屁:“父亲高明?。就让军方替我们开路,祸乱扫清后,我们再来接盘。”
而司徒冲却?陷入久久的思索,原本热衷发言的人变得沉默。
李非路上心急如焚,快马往慈云寺飞奔。
慈云寺这次住的都是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所以从?山脚到山站都设了卡。
李非马不停蹄,一手拉缰,一手持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令牌畅通无阻。到了慈云寺大门,孟海英亲自?守着?,他见了面?就喊:“带我去找你们殷帅。”
孟海英这回不敢为难他,亲自?领人进去。
慈云寺是京城最大的庙宇,平时香火鼎盛。遇有皇族或殷母这样级别的来进香,慈云寺则会提前贴出告示以谢绝普通香客。进了庙,映入眼帘是座碑刻,大大的“阿弥陀佛”四字,接着?往里走是一座宏伟的大雄宝殿,大殿屋檐两条琉璃瓦做成的飞龙滚身而上,在阳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李非紧紧跟着?孟海英穿过一座又一座建筑,寺庙有股百年沉淀的、厚重的气味,香火缭绕,烟岚变幻,给?人带来些许恍惚感。
终于?到了一处像后庭的地方,一顷荷花池,三座宝塔,宝塔倒映在荷花池上,风景如画。
柳树的掩映下,远远看?见那个人。
她今天着?一袭白衣,春梅冬雪两名侍女跟在身旁,走得很慢,散步赏荷,腰间垂下的袍带轻轻颤动?,飘逸、从?容。
清风曼徐柳清影,风度翩翩莲伊人。
李非深吸一口气。
忽然,他越过孟海英,往前冲去,以关西虎身手也?反应不及,只见李非如箭一样往前飞,孟海英懊恼没拦住,气得拍自?己的头。
搞突然袭击都没这么突然。
越过草坪,李非从?柳树后冲出来,冬雪春梅是在殷莫愁后方,李非从?正前方出现。殷莫愁本完全可以避让,但知道是李非,这家伙在她心里一直是任性?的形象,以为他会突然跳到自?己面?前,恶作?剧地说“哈哈,有没有吓你一跳”之类的,所以任由他。
但出乎所有人意料,李非一言未发,猛地环住她的脖颈,拢着?她的脑袋,将她整个右半身都环进他的怀里,额头瞬间感受到他喷出的粗气。
殷莫愁:???
不像抱,也?不像搂,因为殷莫愁与李非一样高,脖子被他箍住往怀里摁,如果要形容,有点?强摆一副小鸟依人状。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所有人瞪大眼睛,搞不清楚这什么情况。
殷莫愁压根没想到他会这样做,半张脸都贴着?李非的胸膛,有他咚咚咚的心跳声,也?有一股汗水混合着?檀香的味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那些混账话。”
李非摁着?她,本想表白,却?不住忏悔起?来,说的是以前的事,什么曼陀散,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
殷莫愁无比真?实地感受到李非起?伏的热烈,他每一个停顿都有一口热烘烘的气息喷在她脸上。殷莫愁愣也?就愣那一下,马上反应过来,手肘往李非肚子一顶,李非吃痛,这才?放开。
殷莫愁怒嗔:“老兄,你又在发什么神经?”
李非看?着?她良久,是啊,我在发什么神经,蓦地,他的手又伸出来,拉住殷莫愁的手,力气大得像要把她的手融进自?己的手心。
他的手掌宽厚而灼热,那热感顺着?手蔓延到殷莫愁浑身,仿佛一下子驱散这晚秋凉意。
“跟我走。”
他再不啰嗦,不等人反应,硬拉着?她跑了,一下子便没了影。
太出其不意,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离殷莫愁最近的冬雪看?清了这一切,立刻喊人,孟海英也?反应过来,就要扭头去追。
在这兵荒马乱之时,有声音制止:“都停下,让他们去吧。”
那声音不仅沉稳,还带着?慈祥。
冬雪回头,赫然是殷母一张满足的笑脸。
所有人都只好立在原地不动?,良久,殷母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缓缓地说:“……不错,不错,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
殷莫愁一开始是拒绝的,李非硬拖着?,就像在画舫上硬拽她跳河。后面?变成拉着?她,牵着?她。不知不觉中?,竟一路跑出慈云寺,不能下山,下山路上都是殷莫愁的兵,于?是就往旁边的山林去。
两边的风景匆匆掠过,浮光掠影,山路漫漫似无尽头,像这匆匆的一生,似见过许多,但又无所得。
所有人的惊慌,殷母的期待,都遥遥地抛在身后,那座小小的慈云寺已经淹没在林海中?。
暗流汹涌的案情、殚精竭虑的筹谋,似乎都如风过耳,在这一刻变得无关紧要。
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座树林,明?亮而清静。李非尽管睁着?眼睛,但他也?不知道在往哪里走,一颗激动?的心仿佛置身于?梦境中?。
有点?惊讶,殷莫愁的手比想象的软,除了关节处有老茧,应是常年握剑造成的。他不由想,如果她没有从?军,现在应该是殷府里一个十指纤纤、不是风流物不沾的贵族女子。而当年他也?能留在京城,承袭王爵,又有先帝指婚,那么、那么……
李非为自?己的想入非非而着?迷,再闻着?身边熟悉的气味,那是他送给?殷莫愁的香囊的味道。
他不时回头看?,心里忽然惊喜地冒出一个念头:
她竟然没有拒绝我!
当意识到这一点?,幸福感塞满了李非浑身,四肢百骸都酥酥麻麻的。
这感觉,可太妙了。
殊不知,殷莫愁心里却?想着?——
等到没人的地方,老娘再跟你算账。
半柱香后。
瀑布前,殷莫愁负手而立,绷着?脸,李非乖乖站在她身后。
鬼斧神工的大自?然景象,哗哗水声,水花激烈,在河面?上幻化出一道彩虹,如临仙境。
李非想起?那个谣言制造工坊一样的游仁昊说过“殷帅那样的神仙人物”,顿感自?惭形秽,揣着?袖,像怕被殷莫愁剁手似的,窝窝囊囊地说:“是我昏了头……”
殷莫愁没理他,自?顾欣赏瀑布。李非伸手去扯她袖子:“我一门心思只想带你离开。”说罢,又嘀咕,“如果可以……我想以后多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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