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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帅就这样缓缓走来,不需要人开道,人群自动让出,数十道目光凝集在殷帅这个焦点,而她的目光则落在吴夫人头顶。

“你找本帅?”

吴夫人紧紧拉住殷莫愁衣角:“求殷帅给我孤儿寡母作主……”

众人精神一?振,来了来了,戏肉来了。

“先等等,刑部代侍郎何在?”殷莫愁不看吴夫人,径直道。

这时,有个着侍郎官服的年轻人站出来。

殷莫愁给了他一?个眼神,后者俯首贴耳上前听训。

“行了,就这样吧。”

“下官遵办。”

代侍郎轰然应诺,走到吴夫人面前。

众人看见此景,愣了下。

“你想和本帅说什么,不着急,想好了再说,但前提是得对你说的话负责。”殷莫愁抬手一?指那代侍郎,“你,把吴夫人所言都记下,片字不漏,听明白了吗?”

“下官明白。”代侍郎竟从怀中掏出纸笔。

这对话显然是说给吴夫人听的。

吴夫人身体?僵硬:??

吃瓜官员:??

刑部搞什么,现场办衙?

“开始吧。”殷莫愁负手。

三个字,攒着寒气,眉眼深戾。

吴夫人本来想开口的,见这情形,不由咽了咽口水。

这名姓代的刑部官员原本在殷莫愁手下,凶神恶煞过来,对吴夫人道:“不过在开口之前,我得先告诉你冲击官府府衙怎么定罪,还有造谣生事怎么定罪。”

说着,也不管人听不听得懂,就开始不带标点符号地念长串晦涩的刑律。但见代侍郎的表情,庄重而肃穆,仿佛他念的不是刑律,是心中圣典。

开玩笑,殷大帅怎么可能真的对一个妇人没辙。

末尾,代侍郎又补充道:“对了,你是否还要去各国使馆前闹,外使馆不算府衙,但污蔑朝廷另行定罪,刑罚还在冲击府衙之上。我也给你念念吧。”

吴夫人懵了,张大嘴巴,一?屁股朝后倒去。

场面安静得只有那刑部官员铿锵有力的声音。

这位代侍郎也是逗,年纪轻轻,却能跟和尚念经似地,嘚啵嘚啵念个不停,刑律的每个字都像降魔咒敲在吴夫人头顶,其它听不懂,就听懂了“囚禁”、“流放”、“奴籍”、“连带”、“子孙不得入仕”什么的。

吴夫人受到极大惊吓,朝他连连作揖:“别别别念了,求你别念了……我儿还小,他可什么都不懂,哎呀千万别牵连他,吴家就剩这么根苗了……都是民妇自作主张……民妇告退民?妇告退……”

说着连滚带爬跑了。

兵部的人心想,咱殷帅就是帅,一?下子捏到吴夫人的软肋。刘孚的人没热闹可看,个个露出讪讪表情。代侍郎这方收了架势,就差没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施主慢走”。

殷莫愁:“你们都这么闲没事做吗,散了。程远在不在,让他来见我。兵部的人都跟我进来。”

她边说边往里走,兵部守卫听罢,飞扑进兵部通报。

其他官员都泄气般呈鸟兽散。

“说说怎么回事。”殷莫愁坐下便问。

兵部尚书程远刚刚年过半百,一?张圆脸已堆着不少皱纹,见了殷莫愁,脸拉得老长,都快成?风干的老苦瓜。

“五天前的早上,很反常,都过了卯时三刻,吴敬还没有来,他以前从不迟到,我们还以为是最近太劳累导致睡过了头。那天雨下的很大,京兆府尹王谦来的时候淋了一?身。”

程远闭了闭眼:“王谦平时常去户部工部走动,与咱们兵部无甚公务往来,他冒雨前来,我当时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

吴敬被路过的人发现时已经身体发僵,断气许久,送到京兆府,经仵作检验,结合吴夫人说他一?夜未归,判断他应该是在放衙回去时因雨天路滑摔倒,石头磕破脑袋。”

谁能想到,七尺男儿独自走夜路,摔了一?跤就把命给摔没了。

“最近殷帅忙着大朝会,刘相就趁机刁难我们,之前认可的兵改方案又不认了,鸡蛋里挑骨头,没法子,为了过中书省那关,我们得重拟。连日来兵改署个个忙得脚不沾地,起早贪黑。吴敬管的兵甲司,他年轻,聪明,听话懂事,很勤勉,每天早早就来了,风雨无阻。”

提起痛失得力干将,程尚书满脸惋惜,继而想起吴夫人,表情又变成?苦大仇深。

“我已是极力优厚吴敬遗孀。但这吴夫人太凶了,昨天一?大早到府门外堵我,我说抚恤之事得按章程来,朝廷的抚恤金我那天拜祭时就送去了,自己也另外给包了笔钱。她嫌少,我想着,要不内部再筹点儿,但筹钱也要时间,总得同僚们自愿才行吧。

这事急不得,我尽量劝大伙儿多出点,但她不肯听,愣说是我是兵部尚书,我说了算。这不是逼捐嘛!殷帅您瞧,我的手上还被她抓出花来。”

前些年,北境战事多,兵部要讨粮征兵,忙得四脚朝天。好了,终于四境安宁下来,又要推行兵改,跟北漠人斗勇完,现在跟刘孚的文官团斗智,才半百的兵部尚书,两鬓花白,看上去有六十几岁那么老。

就说前两天,吴夫人带着儿子来讨钱,那孩子噗通一?跪,嘴里就喊“求尚书老爷爷给我们做主……”

尚书……老……爷爷……程远差点没当场飙泪。

原来自己这么显老,敢情去年五十岁生日宴会上那些家伙说他什么正值鼎盛龙精虎猛,正是一朵花的年纪。

全都是放屁。

就这么从后衙小跑出来一段路,在初冬的天已经汗流浃背,袖子掀开,手臂赫然一块青一?块紫,还有几道扎眼的抓痕还发红。

兵部诸官员简直不忍直视。

李非都忍不住“啧”了声。

堂堂的兵部尚书,被下属的女人欺负,老大没面子,当手下的也要忍受同僚背后的讥讽。外面传闻程远是老实人,李非原本还不信,这回见,真服气了,心说这脾气真比自己还好,被欺负成?这样不还手。

但又转念想,殷莫愁杀伐决断说一?不二,还真需要这么个柔和的兵部尚书来搭配,一?来听话,二来,就算殷莫愁把朝廷那些老臣得罪太狠,还有程远来圜转。

程远这样的老好人就是殷莫愁的台阶和余地。

李非打内心同情这位“老”尚书。

程远叹气:“我看她孤儿寡母也确实可怜,算了,不与妇孺计较,这两日都躲着,叫秦广他们出去应付。其实我已经在想办法了,等大家自愿捐完,再从这个月兵部五品以上官员的俸禄里扣点,大家没意见。凑一?凑,这笔钱当能保她母子一?生温饱。”

几个下属纷纷点头,十分认可尚书的做法。

怕只怕那吴夫人贪心不足,要的不是温饱,是吴敬若活着应给她的富贵。

这可难办。程远上哪儿再给她找个三品实职,且将来有望担任一部尚书的夫君。

“哎,我前些日子犯脚气病,疼得下不了地,只能在家办公,全靠吴敬跑腿上传下达,干了许多兵甲司本职外的活儿。我本还想多交点事给他办,压压担子,年轻人成长得快些。大家都说吴敬能干能熬,开玩笑说是铁打的吴侍郎。可惜,太可惜了。”程远不停叹气。

人老了,会更加悲观。

殷莫愁都看在眼里。

脚气病也是痛风,程远的老毛病了,平时还好,一?发作,路都走不了,殷莫愁每年都让北境送来最好的药材,制成鸡鸣散送给程远。又体?恤他,允许程远发病时不必向她告假,直接把兵部的文书带回家批阅。而程远让吴敬代为发号施令,可见对其器重,隐隐有捧他当接班人的意思,难怪连说两次可惜。吴敬的死对程远是一大损失,外人也就理解了他为何对吴夫人百般容忍。

殷程两家是世交,程远父辈也是先帝少数的心腹之一?,曾任禁军统领,和殷莫愁她爷爷交情匪浅。

认真论起辈分来,殷莫愁小时候都叫程远“程叔叔”。

殷怀过世时,殷莫愁要忙着稳定军心,帮新帝稳定朝局,还是多亏了程远把丧事办妥,那段时间,没日没夜地操办丧事的是程远,陪在殷母身边的也不是殷莫愁,而是程远夫人。齐王造反时,程远也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殷莫愁的。

程远之于殷莫愁,就像楚伯之于李非,算是三分心腹七分亲人了。

殷莫愁放柔语调:“鸡鸣散吃完了?”

程远不好意思地点头:“才断了半个月,就发病。”

“你再忍忍,我马上着人去办药材。还有,您年纪也不小,多听大夫的话,饮食要清淡。”

殷莫愁露出少有拉家常的关切,她早已经不怪程远,看见程远两鬓星星点点,因道:“程叔叔辛苦,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们。”

兵部诸人忙纷纷附和,说些“这是臣属本分”“不敢言辛苦”之类的话,程远也说“兵改任重道远”。

殷莫愁忽然问:“吴敬死在回家的路上?”

程远:“从兵部去吴家就这么一?条必经之路。吴敬摔倒的地方以前是石料厂,外地运进京城的石料都堆在那,后来石料厂搬走,留下一?地大大小小的碎石,听说经常都有人路过那里被绊倒。吴敬也曾抱怨过此事。”

殷莫愁面色不愉:“工部不管吗?”

“工部说他们只管石料厂,搬走了就不是石料厂了,按属地该归京兆府管。可京兆府又说石料厂那块地的登记还是工部,该归工部管,京兆府也是杂事众多,哪会管这茬。”

程远有点愤愤:“现在害得咱们死了一?个年轻有为的侍郎,工部和京兆府都怕了,当天就派人去一顿收拾,把路面的碎石子都清走。唉,早点办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原想以此事参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一本,折子都拟好,不过这两位大概也有所悟,天天往兵部跑,到我这里好话说尽……”

程远不愧是当了二十年的兵部尚书,窝囊归窝囊,下属出了事,他忍不了,向来示好的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发了通气,有不少人都看到了。

但毕竟与人家同朝为官,论起来也是平级,骂完抱怨完,还能把人怎样呢?

果然从在场的兵部大小官员表情来看,都十分体?谅他们的尚书大人,觉得吴敬人都走了,跟同朝为官的撕破脸也没意义。

何况严格说起来工部和京兆府都没直接责任,这两家又是刘孚的人,就是吵到御前,一?对二,以程远连个泼妇都压不住的水准,能吵赢?最后说不定还得请殷莫愁出马。

殷大帅赋闲已久,早已不是当年的拼命三郎,有好久都没跟刘孚正面刚了。

所以兵部上下都很有维护自家大帅的自觉,不愿徒生事端。

但殷莫愁今天却想生点事。

她忽然问:“他们每天都来?”

“每天来。”

程远不懂为什么揪这个细节,老老实实地说:“都是一大早。”

殷莫愁拉下脸:“那怎么还不见人影。”

程远:……?

砰,殷莫愁拍桌。

她恨铁不成?钢:“你就是对他们太客气,现在把人召来,我替你们出气!还有,把话放出去,六部街想看热闹的都来看!”

不得了,封刀已久的大帅这是要公开处刑?

工部和京兆府不是没来,是消息灵通,来的半路得知殷莫愁到,二话不说,立马掉头打道回府。

所以等口信传到时,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心中各自叫苦不迭。可没法子,殷帅平时不发威,也没人敢当她病猫,帅令一到,再不情愿也得乖乖来。

要说工部尚书和京兆府尹也是朝廷大员,官场老油条,在兵部外,围观者众,又都是刘孚这边的自己人,两位大员端着拿着,打个稳重的照面——

“许尚书,这么巧!”

“王府尹好早!”

同僚之间,就是要这样和睦相处、同心协力嘛。

两人进屋,就见殷莫愁端坐主位,几乎所有兵部四品以上官员都位列旁边。

她即使坐着,已让人不敢靠近,要是在战场上是怎样一副场面。

叫人不敢想象。

工部尚书许禾手心冒汗,低声道:“殷帅。”

殷莫愁面无表情看他。

京兆府尹王谦较年长,问道:“殷帅今日召我们前来所为何事?”

殷莫愁没理他:“程远,你说。”

程远一?哼,连兵部诸人看二人目光也有些兴味。

“都是熟人,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吧。这几天你们天天来,所为何事——我早已写好弹劾二位的奏折,你们求我不要交,难道还要现在念出来吗?”

这俩老泥鳅,装什么置身事外。

敢情之前跟他示好都是演戏,看他老实好骗吗?程远想想就来气。

殷莫愁脸色不好看,未等程远发火,她先火了。

“富国强兵是陛下钦定的国之大计,而兵制改革乃大计中的大计。这才太平几年,你们就开始耽溺了?是不是以为北漠没开战,兵部就投闲置散?无知!吴敬一死,痛失人才不说,耽误多少事,你们知不知道。一?个旧石厂,平白无故折一?个兵部侍郎。可别以为,本帅现在是个闲人,就当我治不了你们。本帅现在问你们,知不知道错在哪里……”

气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

殷莫愁开口骂人,可就不是被弹劾那么简单了。

程远没想到她把吴敬之死与兵改这么大的事相提并论,愣了会儿,跟着道:“是啊,你们认个错,殷帅宽宏大量……”

“下官不敢。”

工部尚书许禾先服软,连忙低头,恨不得把头垂到脚面。

“都说居安思危,下官怎敢贪图享乐,忘记我们和北漠间的仇恨。”

京兆府尹王谦人如?其名,谦逊地弯腰:“兵改是陛下钦定的国策,我等自粉身碎骨前仆后继不负皇恩,绝不敢耽误国事。”

有意思了。殷帅劈头盖脸骂人,他们囫囵轱辘话应对。

谦卑恭敬,态度低到尘埃,但稍懂官场的人一听便知,这里两人只答“不敢”,没有知错。

瑟缩之态全是伪装!

因为许禾与王谦听出来,殷莫愁召他们来不单是像程远那样递道奏折骂一?骂他们而已,而是要“治他们”,也就是“惩罚”。

这性质就完全变了——

如?果认罚,等于承认自己渎职,等于要承担吴敬之死的责任,降职罚俸都是可能的。他们都是刘孚的人,谁也不想被殷莫愁抓住把柄。

对他们来说,这个错,绝不能认。

“程尚书,您帮我说句话呀。”工部尚书许禾不敢正面驳殷莫愁,说道,“我不都跟您道歉过了。”

程远如?今有人撑腰,冷笑:“跟我道歉有什么用,死的是吴敬。”

这难不成?还要人到阴曹地府去找吴敬道歉吗?京兆府尹王谦心里估计在骂娘,嘴上说:“下官也替吴敬惋惜,不知殷帅打算怎么解决?”

他这话,不仔细听,是在讨饶。

仔细听,是在挑衅。

兵部诸人正压着火,凡事好说的程远终于毛了:“王大人,此事责任本就在你们两家,我们得对死者有交代,不是讨价还价……”

“本帅要做什么轮得到你问?”

殷莫愁声音低冷,截住程远的话,不经意间的戾气涌出来。

许禾汗毛一?炸。顶嘴的王谦像瞬间像吃了苍蝇,脸色变得极难看,他后槽牙咬得紧紧,腮帮子都凸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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