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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庭央很冷静,冷静得不像个活人,他目光在架子上逡巡,下一刻又在中间一格发现父王铠甲上的虎啸肩扣,目光终于定住。

薄胤也看见了,沈庭央神情?平静之极,指着书阁内布局:“东西都临时挪动过,为的是方便从这里搬运东西,可见桓世亨今晚打算运走的就是这些。”

薄胤紧盯着沈庭央的双眼,那眼里一片死寂,连悲哀愤恨都寻不见分毫。

薄胤神情?凝重之极,缓缓松开手:“该走了。”

沈庭央回头最后看一眼,将机关恢复原貌,两人原路翻出书阁,刚落在四楼外面廊道上,就见脚下院内被加派了人手,开始例行巡查。

有一队人负责书阁,沿着外侧楼梯一步步上来,不断接近他们。

四下无路可逃,薄胤揽着沈庭央跃上屋脊,紧贴一处墙壁凹陷位置,隐匿在暗处。

两人面对面,脚步声、风声掠过耳边,沈庭央以极低的声音说:“你今天,原本要跟我说什么?”

薄胤挡住他,一手撑在楼阁外墙壁,稳住身形,知道他说的是东宫那会的事,于是没有回答。

沈庭央一侧头,看见他手腕露出的一截,伤疤极深。薄胤有一双极漂亮的手,本不该有这疤痕。

薄胤沉默片刻,轻声回答他:“想问小殿下,能不能原谅我?”

沈庭央眼睛倏然红了,泪却困在眼眶的囚笼里。

“从前的人里,活着的只剩下咱们了,我没恨过你。”我恨的一直是我自己。沈庭央闭上眼睛,巡守人的脚步越来越近,从他们脚下经过,不一会?儿又从上方传来。

夜空中一阵雷鸣,一场雨轰然降临人间。

昏暗下,薄胤静静端详沈庭央,狭窄缝隙中,他们距离极近,近到拥抱变得极其轻易,不去拥抱才是需要极大克制才能做到的事。

薄胤声音很轻:“你做的已经足够好了。”雨声寂寂,眼前是他的毕生咫尺,他的转瞬天涯,是他的永不可求。

自相府出来,沈庭央迅速思?索后,立即做了另一个决定,换掉夜行服就又折返回去。

桓府管家到厅里禀报道:“崇宁王世子?殿下在外头等呢,马车停在斜对面,要不是遣人去问了一句,现在还不知道呢。”

桓世亨一拍桌子?:“那还不赶紧请进来!”

管家答道:“世子?坚持不进来,说只是来等侯爷,本不打算叨扰。”

花重微笑起来,眸中总算有了些许温度:“既如此,就先走了。桓大人,裕王入京后,还?有许多机会坐在一起畅谈,您说呢?”

桓世亨心里大喜过望,同时仍揣着一分忐忑、一分警惕,笑道:“侯爷肯赏脸,老夫感激不尽,裕王殿下一向敬重朝中肱股重臣,与侯爷定是意趣相投。”

花重起身,桓世亨又亲自将他送到相府门口。

街对面果真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一柄红伞撑开,雨声淅淅沥沥,一抹雪白衣身影轻快地撑伞跑来。

伞沿稍一抬起,沈庭央白皙甜美的笑容迎向花重:“侯爷。”

又微笑对桓世亨、桓期问候道:“桓大人,世子?。”

花重留意到他眼眶微微发红,轻声问:“来了多久?怎么不跟我说?”

沈庭央摇摇头,大眼睛望着他:“不想打搅你们。”笑里带了歉意,“结果?还?是添麻烦了。”

这般乖顺,满心依赖的模样,任谁见了也得心软,花重接过他手里的伞,揽着沈庭央对桓世亨道:“桓大人,我就带小世子?先回去了。”

桓世亨见状,眼珠略一转,心道这崇宁王世子?简直对燕云侯言听计从嘛,笑容热情道:“侯爷慢走,改日再谈。”

桓期在旁有些失魂落魄,心想,他们二人在一处,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一时念着家族仇恨就铁石心肠起来,一时又倒向儿女情?长,真可谓优柔寡断害人不浅。

桓世亨无暇顾及儿子微妙的变化,今夜本要把烫手的罪证转移出府,但燕云侯这么一表态,事情?拐了个大弯儿,似乎也不急着冒险挪动书阁内的东西了。

马车平稳驶向侯府,雨中金陵城如辽远的一场梦,夜雾缭绕,烟雨朦胧。

沈庭央安静地伏在花重怀里,闭上眼,全是崇宁军士官铠甲上那些虎啸扣,冰冷的仇恨把他四肢百骸冻结,灵魂丢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找到东西了?”花重觉得他过于安静,手也冰凉,感到蹊跷。

“嗯,很多……”沈庭央将事情?跟他说了。

花重神色沉下来,把他圈在怀里,心如刀割:“不该让你去。”

“看到也好。”沈庭央眼睛发红,声音哽咽,“我还?活着,我只是看到这些,可他们死在了战场上。”

沈庭央没有哭,只是浑身有些脱力,回到侯府,站在影壁前,道:“侯爷,你看,我还?有家可回,没什么可抱怨的。”

这一晚,沈庭央听着满城夜雨,梦里沈逐泓站在辽阔草原上,回头向他展开手臂。

沈庭央冲到父王怀里,沈逐泓将他扛在肩头,一轮朝阳从大地尽头缓缓升起,万物生机盎然。

“爹,我想你了。”沈庭央握紧父亲的手,看着那照耀天地的太阳。

沈逐泓笑意温柔,声音低沉地道:“爹一直陪着你。”

沈庭央被放在地上,脚踩柔软的青草,父王不见了,一阵清风掠过山川河流,萦绕在他身周。阳光、雨露、风和岁月经过的每一寸土地,仿佛都有沈逐泓的气息。

他无所不能,无处不在。

沈庭央被梦中温柔的气息包裹,千疮百孔的心,就在这一刻缓缓复原,一如最初。

天亮了。

沈庭央醒来时,雨后清朗的晨风穿堂而过,他起身更衣洗漱妥当,梦里灿烂日光与走出门这一刻的天地重合。

院子里没人,他四下转了一圈,出去穿过长廊,遇见管家,问道:“侯爷呢?”

管家端详他,发现他比昨晚回家时气色好多了,稍稍放心,道:“回小世子?,侯爷早些时候出去了。”

沈庭央就去后花园里找到小桑梧,陪他给花草松土除虫,拉着他去前院一起用早饭。

“……有司更不得妄授。”沈庭央给小桑梧讲完半卷书,自己有点出神。

“哎!小殿下,那是什么?”小桑梧兴奋地轻轻拉扯沈庭央衣袖。

沈庭央一抬头,只见一抹白影从墙头掠过,摇摇摆摆穿过梧桐枝头,发出断断续续的鸣唳,最后落在石桌上。

“是鹰?”小桑梧惊叹。

是一只浑身羽毛雪白,无一丝杂色的幼年海东青!

沈庭央放缓了呼吸,小海东青在桌上跳了跳,摇晃了一下,憨态可掬。

它偏过头看着沈庭央,小脑袋转了几?下,一双明亮犀利的眼睛已有将来驰骋长空的气势。

沈庭央的手动了动,小海东青就跟着他动,朝他短短叫了一声,似乎很喜欢他。

沈庭央试着伸手去摸它,小海东青就展了展翅膀往前跳,把脑袋主动顶在他掌心,自个儿蹭了蹭,毫不排斥他。

小桑梧轻声说:“小殿下,侯爷回来了。”

花重从游廊尽头走来,小桑梧和侍从们都走了,沈庭央抱着海东青起身看着他。

“喜欢么?”花重温柔地看着他。

沈庭央满心不可思议,艰难地开口:“送给我的?”

花重笑着点点头:“它熟悉你的气味,只是没见过你。”

沈庭央把小海东青放在石桌上,小鹰就站在桌沿,翅膀略一动,扑扇几?下飞到他肩头,蹭蹭他脖颈。

就像从前父王养的问羽。

沈庭央鼻子发酸,看着花重,只不说话。

“想寻一只和问羽一样的。”花重说,“怕你睹物思人难过,就自作主张寻了这只来。”

沈庭央低下头:“它很好,我很喜欢……”

雪白的小海东青安静伏在他肩头,低低叫了一声,喙碰碰他脸颊。

花重以指背触了触小海东青的脑门,又摸摸沈庭央的头:“想让你开心点,不管发生什么,都陪着你,嗯?”

沈庭央抬手握住他的手,花重修长的手指穿过他指间,五指相扣。

沈庭央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肩头,声音都带了哭腔:“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花重轻缓地摩挲他后背,低头轻吻他发顶:“因为你是阿绾啊。”

日光温暖,鸟鸣花香,世间苦楚伤痛都在此刻被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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