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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政、赖大无不错愕地睁大眼睛。

贾政忙问:“是谁放你们走的?除了你们,还有谁?”

说话间,娶了司棋的潘又安也从院子里出来,见了贾政、赖大,就说道:“二老爷,满府上下,从管家到洒扫院子的,全都得了自由身。只等着办了二爷的事,尽了忠,就各自散开呢。”

赖大忙说道:“二老爷,若是人都走了,只怕太傅的丧事办不成了。”

贾政听了,只得又连声说:“回来、回来!”忽然见一群模样儿与贾琏有四五分相似的公子哥从东角门出来冲他磕头,就抖着手指问:“这是什么人?”

“回二老爷,这是已经认下的哥儿。那位是二爷当初去追癞头和尚、跛足道士时,露宿在人家家里生下的;这位是二爷去南边做官时,路过扬州,一时情不自禁留下的;还有那位,那位可是忠顺王爷为笼络二爷,偷偷地送给二爷的姨娘生下来的——”赵天梁一一指给贾政看。

贾政气得浑身发抖,连连骂道:“无耻!无耻!”

“二爷爷在骂我们父亲吗?”众俊秀哥儿不满地问。

贾政忽然想起自己带着王夫人来做什么的了,于是不理会这些人,一径地领着车队向荣国府去,在前院里,回头望了一眼孟氏与孟家的孩子,就随着王夫人、胡竞枝、石光珠、陈也俊、赖大等领着他们母子去荣庆堂里见贾母。

到了荣庆堂厅上,就瞧见贾赦穿着一身鲜亮衣裳,正逗着坐在榻上的贾母笑。

彩衣娱亲——贾政不料贾赦为了贾琮竟然做到如此地步,略顿了顿,被王夫人拿着手肘捅了一下,就忙堆笑着上前,跪在贾母跟前,故作天真烂漫地仰着老脸说道:“老太太,儿子回来了。”

贾母坐在榻上,笑说道:“回来了就好。”

“老太太。”想到贾琏一死,他算得上是苦尽甘来,贾政登时落下眼泪来。

“好好,别哭了,见了你侄孙没有?”贾母笑着问。

贾政一愣,看贾母身子骨十分硬朗,且精神头也足,心道莫非她当真糊涂了?“老太太,琏儿的为人,不像是到处……”

“吭。”王夫人咳嗽一声,瞥一眼贾政,心说贾政老糊涂了,自打脸的话也说得出口,于是上前堆笑着说道:“老太太,您瞧瞧这是谁?”说着就将孟氏母子推了过来。

贾母向前探身,琥珀忙将一副眼镜递过来。

贾母戴着眼镜仔细瞧了一瞧,笑说道:“这不活脱脱就是琏儿吗?”

王夫人、贾政等心中大喜,只觉贾母是偏向他们的,忙说道:“正是琏儿的呢。”

贾赦向那孩子望了一眼,心中冷笑一声。

“老太太快想法子将那些胡乱来认亲的打出去,我们也好叫这孩子赶紧地认祖归宗,给琏儿捧孝棍。”王夫人赶紧地说。

“做什么打出去?”贾母不悦地说道,望见赵天梁又领着两个长得与贾琏七八分相似的哥儿进来,就张开手臂,说道:“乖乖曾孙,到奶奶这边来。”

那两个俊俏男子,见贾母一开口就将他们认下了,赶紧地跪到贾母跟前,呜呜咽咽地说些不能向贾琏尽孝的话。

王夫人几乎吐出一口血来,忙上前说道:“老太太,无凭无据,哪里能随便认下人?”

“老太太,曾孙是当年父亲身边的婢女被打发出府后生下的,老太太瞧瞧孙儿的生辰八字,对得上呢。”其中一人哭着,从怀中掏出生辰八字,并当年的定情信物。

王夫人一瞧,是条珊瑚链子,登时脸一黑,又要逼着那人说他母亲究竟是谁,待听说是贾琏先前身边众人眼中的通房丫头冬儿,登时心里打起鼓来。

“你瞧,都对得上吧,别再问了,让孩子委屈了。”贾母落泪地说道。

贾赦、贾政不禁对视一眼,贾赦虽住在府里,却也有十几年没见过贾母,这两日听贾母说话清晰又很有条理,也就并未疑心,此时见她轻易地认下一堆曾孙,这个摸摸那个抱抱,似乎十分亲密,见事有蹊跷,就忙看向琥珀。

琥珀赶紧地低声说:“老太太糊涂了。”

贾赦、贾政如遭雷击,见贾母糊涂着要将体己拿出来散给曾孙,赶紧地将那两个认亲的少年打发出去,于是又叫碧莲、王夫人看住贾母,就向荣禧堂去,在荣禧堂鹿角房里,逮住了金彩、林之孝,就齐声问他:“琏儿已经不在了,究竟要怎样?”

金彩赶紧地说道:“两位老爷,二爷生前已经发话,说有上百子嗣流落在外,不认也不好。不如先认下来,好好地给二爷办了丧事,将二爷送到金陵老宅。再请皇上定夺?”

林之孝赶紧地说:“正是,皇上下旨将荣国府交给谁,那就交给谁——说来,与其跟他们纠缠,不如想法设法,请人疏通,说动皇上。”

戴权、常升——

贾赦、贾政二人登时想起宫里两个老太监来,彼此望了一眼,都知道两边的心思。

贾政于是拉了贾赦向荣禧堂东边耳房里说话,兄弟两个坐在榻上,贾政此时再顾不得守拙,就对贾赦说道:“哥哥,你要仔细想一想,当初就因为咱们兄弟不同心,家里才出了那么多的事。”

贾赦紧紧地抿着嘴,想起早年贾母偏心、贾政使诈的事来,就忍不住咬牙切齿。

“……如今宝郡王独霸一方,皇上未必不防着他。若是又为了叔叔、侄子谁该继承荣国府的事闹,只怕会叫皇上不喜。”贾政将赖大教给他的话,说给贾赦听。

贾赦一听,就知道那叫叔叔继承荣国府的事,在皇帝眼中乃是大忌,于是沉吟着说道:“话虽如此,但碧莲说那孟家的孩子不是琏儿的,岂能叫他乱了贾家血脉?”

贾政忙在贾赦耳边说道:“哥哥虽不喜欢,但胡竞枝很有能耐,已经将上下打点妥当了,哥哥无权无势,哪里斗得过他?不如暂且将外头来乱认祖宗的打发走,等爵位下来了,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置了孟家的孩子,叫琮儿继承家业。兰儿是心思不在荣国府的,宝玉又远在茜香国,家里一切,还不都是琮儿的?”

一席话,说得贾赦动了心,于是贾赦便点了头,说道:“万没想到,你这小子也是能说会道的人。”

贾政登时涨红了脸,于是就与贾赦重新出来,又寻了金彩、林之孝商议贾琏后事,因觉金彩、林之孝生了反心,就将他们打发走,另外叫赖大、赖尚荣父子做了管家,又叫贾蓉、陈也俊、石光珠等帮着迎来送往,更请胡竞枝前去疏通关节,瞧着什么时候袭爵的圣旨能下来。

待到荣国府发丧的正经日子,全都轰动,无人关心太皇太后的丧事,每每在清晨黄昏荣国府内一百单一俊秀哥儿提着米汤、黄纸沿路泼洒时,单围在路边看,对那一百单一俊秀哥儿品头论足,似乎是要以容貌定下谁是荣国府新当家的。

待到出殡那一日,袁靖风、黎碧舟、许玉珩、许玉玚、柳湘莲等兄弟,并北静郡王、西宁郡王、东平郡王,乃至胡竞存、房在思、李诚、李谨等朋友过来,众人瞧见那一百单一俊秀哥儿从荣禧堂内一直跪到鹿角房子边,纷纷说道:“果然像是他的行事。”因不耐烦见贾赦、贾政,只祭拜一番,便打道回府。

忽然有人说了一句戴权戴公公来了,荣禧堂里登时炸开了,只听得一人忽然解开发髻锤头顿足地嚎啕起来,其他人先不明所以,随后醒悟过来,就忙也将头抢在地上磕头不止后,又呼喊着:“父亲,就叫儿子替你去死吧?”

一个个在灵堂里比起孝心来,既然有磕破头的,就有哭得死去活来连翻白眼的;既然有翻白眼的,就有唯恐落于人后,向棺材去挤抚棺大哭的;抚过了棺材还不够,就有艺高人胆大的,解下腰上麻绳要立时悬梁追随他老子去的……

戴权迷糊着眼,抖着两腮上垂下来的老皮,袖着手站在甬道上,将诸般表演一一看过,就顺着甬道向前去,先将圣旨递给小李子,随后接过冒着烟的香,给贾琏上了香,又将圣旨接到手上。

一百单一俊秀少年眼睛再离不开那圣旨。

“都是琏二爷的骨血?”戴权问。

登时荣禧堂里安静下来,贾赦、贾政忙慌慌张张地过来。

贾政忙说道:“戴公公有礼。”

“都是琏二爷的骨血?”戴权不理会贾政,又问了一回。

“是,都是琏儿的。”贾政赶紧地将孟家的孩子领到戴权跟前,忽然想起这孩子还没个名字,不知这圣旨上要如何写。

胡竞枝、陈也俊、石光珠、赖大等急着要看圣旨上如何说,就忙也跪过来。

贾赦赶紧地推了推贾琮,“这是琏儿的亲弟弟,他们兄弟素来要好。”见贾琮面无表情,用力地在他背上一拧。

“哇,二哥,你怎么就去了呢?”贾琮赶紧地冲到棺材前嚎叫一声。

戴权扭头望了一眼,也不宣读圣旨了,对守在荣禧堂门前的锦衣卫说道:“既然全是琏二爷骨血,那就全抓了,抄家!”

“是。”锦衣卫忙答应着。

戴权退到棺材前,冷眼瞧着荣禧堂里鸡飞狗跳,见有俊秀哥儿喊“我姓王”,就冷笑一声,见胡竞枝喊“我不是贾家人”,就对锦衣卫说道“太傅犯下的事里,他也有份!”说罢,就在锦衣卫护卫下,穿过穿堂,向荣庆堂去,见荣庆堂里贾母还在听个小戏子唱戏,就说道:“老太太好。”说了一声,不见贾母动弹,于是走上前来轻轻一推,就见贾母面上带着笑,已经去了。

“真是有福气的老寿星。”戴权感叹一声。

荣国府西边,柳侯府中,许青珩坐在一株刻着“柳清源到此一游”的桃花树下,抚摸着跪在她膝前为不能在贾琏灵堂里守灵难过的源哥儿,怔怔地望着桃树上,一枚熟透了的桃子坠落下来,听着东边喧嚣声,笑说道:“也不知你舅爹走到什么地方去了,我这辈子,不恨他,就恨那给他下药弄坏他身子的人。若不是那人,他也不至于病得那样重,也不至于这么早早的,就要去青山绿水中安身立命。”

源哥儿头枕着许青珩的膝盖,见一边站着的鸳鸯欲言又止,就问她:“鸳鸯婶子有话说?”

鸳鸯微微偏头,笑说道:“我什么话都没有。”

清虚观中,苦苦支撑着,磨了终了真人许久,终于见他松口的贾琏背靠在炼丹炉上,两只眼睛无神地含笑看着终了真人。

终了真人已经十分苍老了,嘴里的牙齿落光,坐在一处,就忍不住打起瞌睡,忽然一个激灵,望见贾琏靠着炼丹炉站着,就睁大眼睛问:“琏二爷想清楚明白了?”

贾琏点了点头。

“何苦来哉?”终了真人感叹。

贾琏笑了一笑,他这一生,虽享尽人间繁华,但始终对一样事力不从心,那便是始终不能对一女子情深似海,思来想去,只觉是因有前生记忆,才会如此不合时宜。他既不解许青珩何以韶华为他满头华发,也不解房文慧何以一生对他信赖有加。虽身在其中,却永如事外旁观之人。生生世世欠债不休,生生世世偿债不止。如此,倒不如魂飞魄散一了百了。

“琏二爷想清楚了?”终了真人问。

贾琏眨了下眼睛。

终了真人叹息一声,枯瘦的身子用力地将倒在地上的贾琏搀扶起来,打开炉门,就要扶着他躺进去。

贾琏扶着炉子一顿。

终了真人还道他后悔,谁知顺着他手指向内一看,就看锃亮的炉子里,一角留下些许烟灰,于是拿着袖子将那烟灰擦掉,又扶着他躺进去。

“哎——何苦哉?”终了真人又叹息一声,关了炉子门,就命小童进来拉风箱烧火。

两个小童进来,一个加柴火,一个拉风箱,双双在心里埋怨终了真人又练什么丹药叫他们受累。

忽然听见炉子里一声清晰的叹息,一个小童问:“炉子里头是什么?”

终了真人说:“是只猴子。”

“莫非是孙悟空?”叹息声就如幻听一样没了,小童玩笑一句,被终了瞪了一眼忙低着头仔细烧火。

炉子一直烧了七天七夜,又过了足足三日才冷下。

终了真人打个哈欠,没了牙齿的嘴咕哝两下,又打瞌睡,忽然被尿憋得一个激灵醒来,就抓着裤腰带对小童吩咐说:“炉子冷了,将里头东西扫出来吧。”

小童忙答应了,看见终了真人匆匆向外去,就拉开炉子门,唯恐见到没烧干净的猴子手脚就扭开脸拿着火钳子向里头够,扒拉了两下,没扒拉出什么东西,这才敢转脸去看,瞧见一堆尘埃中,一块鸡心般大小被熏得黢黑的东西落在尘埃中发亮,只当是终了真人大意丢进去的宝贝,一时贪心,就将那东西勾出来藏在怀中,又将其他的尘埃扫在一处,装在坛子中。

终了真人又砸吧着嘴进来,看小童已经将炉子扫干净了,就说:“将灰洒在后山青山绿水中吧。”

小童一边埋怨终了老儿将这累人的活计交给他,一边捧着坛子向后山上去,到了山上,敷衍了事地将坛子里的尘埃向空中一抛,呛得自己个连连打喷嚏,左右打量着没人,赶紧掏出那鸡心形状的东西来,吹了吹又在袖子上擦了擦,只见那黑灰擦掉后,露出的却不是莹润美玉,却是一块普普通通溪水边常见的青灰色石头。

“呸!”小童见脏了袖子,啐了一声,气恼地将那石头远远地向山下丢去。

山下树丛中,一僧一道正拿着拐棍扯着树上桑椹儿果腹,那癞头和尚恰被砸个正着,揉着脑袋捡起石头,哈哈笑说:“叫二爷来城外地皇庙二爷不来,偏在这撞上了。你高高在上冷眼旁观这世界,学得了蝇营狗苟,学不了男欢女爱。”

跛足道士嘻嘻笑说:“了了了了,终于了了。速速拿他去补天,莫再妨碍神瑛侍者造历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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