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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俯身,像盯伺着?猎物,盯着?薛蒙:“有趣,原来楚晚宁最引以为傲的徒弟,也会以酒买醉,喝成一摊烂泥。”

他说着?,斜坐在石桌桌沿,而后?伸手挑起了薛蒙的下巴。

“好久没有见到你年轻时的模样了。”踏仙君有些感慨,“在那个红尘里待得?太久,本座都快忘了你少年时有着?怎样一张专横跋扈的脸。”

指尖一点?点?地摩挲上去?。

掠过面颊,鼻梁,眉宇,而后?在额头不轻不重地戳了戳。

“薛蒙,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本座其实挺后?悔的。”他望着?薛蒙怔忡的眼眸,渐渐露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上辈子,本座一瞬善念,放你活命,你却反过来想?要杀了本座。有时候本座在想?……是不是最开始就该把你杀掉。”

“人啊,活着?的未免舒坦,死了的未必痛苦。”踏仙君的嗓音低缓而阴郁,“薛蒙,你想?去?陪你爹娘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俯下身去?。

冰冷的鼻息贴着?薛蒙的脸颊拂过,两根寒凉的手指更是触上了薛蒙颈侧的动脉——这?过程中?他一直紧盯着?薛蒙的眼。

他看着?那双朦胧泪眼里自己的倒影,犹如?降临人世的鬼。

“其实这?个尘世的人,到最后?都会死。”踏仙君白齿森然,“你我好歹兄弟半生。既然在这?里碰到了你,不如?本座先送你一程,助你解脱。”

指端发力,正欲下杀手。

“哥……”

忽然,一声呢喃,似春芽破土,石破天惊。

踏仙君一怔。

薛蒙望着?他,酒醉之中?似乎终于辨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他泪湿重衫,哽咽着?踉跄着?爬起,一把拽住踏仙君冰冷的胳膊,犹如?拽住瀚海中?的浮木。

“哥……”

他唤他。

他哪里辨的清墨燃两世细微的区别,他只?道眼前之人是墨燃,只?道是他的兄长,他的家人,是他最无忧无虑的年华终于归来。

踏仙君这?次听清了,且确定自己没听错。所以他有些惊愕,脸上竟不知该挂怎样的神情。

颅内又是纷乱一片。

模糊间,踏仙君眼前闪过虚影,他看到自己和薛蒙坐在红莲水榭里,烹茶煮酒,月下碰杯。

……这?又是那个墨宗师干过的事情?

“哥。”薛蒙醉眼朦胧,他埋在踏仙君怀里,初时还隐忍着?啜泣,可到最后?,期期艾艾,哽哽咽咽,终成恸然嚎啕,“别走?……你们别丢下我……”

过了一会儿,又似想?起了别的什么,他忽然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嘴唇都是青白的:“不要杀我爹,不要逼他们……那些人是我杀的,别伤我爹娘,冲我来吧……”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洇湿了踏仙君的胸膛,“不要……不要挖我哥的心……”

在这?颠来倒去?的哽咽中?,踏仙君原本要杀戮的手终于慢慢放了下来,他僵立片刻,想?要推开薛蒙。可是薛蒙将他抱得?那样紧,手足血浓。

渐渐地,最靠近心脏的地方,终被泪水浸透。

踏仙君最后?是逃也一般地掠上屋瓦房梁,低伏着?身躯潜在廊上,看着?那个蜷在雪地里抱膝痛哭的薛蒙。

他记忆中?的薛蒙一直是凶煞的,傲慢的,咄咄逼人尖锐刻薄的。而此刻留在漫天风雪里的,却是一个再也找不到哥哥的孩子。

他看着?薛蒙在原处哭了很久很久,后?来薛蒙起身,也不知是酒醒了,还是哭累了,就那么茫茫然在院落中?立了一会儿,最后?抱着?酒坛,往院落的梅花深处走?。那青年走?得?漫无目的,神情恍惚,慢慢地远去?——远去?——

踏仙君看着?雪地上,两行歪七扭八却不再回头的足迹,一直向风雪深处蔓延,直至瞧不见薛蒙的背影。

朔风中?,忽然传来凛凛歌声,那是薛正雍生前曾经吟唱过的一曲蜀中?短歌,如?今在薛蒙的喉中?淌出,在昆仑踏雪宫盘旋回响。

“我拜故人半为鬼,唯今醉里可相欢。”一声起,音尚年少,调已沧桑,“总角藏酿桂枝下,对饮面朽鬓已斑。”

大雪染透了青年的乌发。

那沙哑的嗓音夹杂着?风雪之声,万籁萧瑟。

“天光梦碎众行远……”越来越远,趋近渺茫。亦或许不是薛蒙走?远,而是少年人终于泣不成声,字句哽咽,“弃我老?身浊泪含。”

弃我老?身。

他才二十二岁,却只?有在醉里梦里,才能再见故人欢笑,复又团圞。他才风华之年,却唯有饮一坛杜康,才可见高堂慈爱,旧友两三。

薛蒙仰了仰头,似乎是想?忍住眼角的泪水,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忍住,风雪已迷了他的眼。

他阖眸,近乎是长啸地,响遏行云,似在与天叩问,与地鸣志。

“愿增余寿与周公?,放君抱酒,去?又还!”

云气聚合,他砸落手中?酒坛。

双手张开,薛蒙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他不想?再往前走?了,前方是哪里?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再也没有熟悉的身影,再也没有家。

哪怕方才梦到的墨燃,都是假的,都是一场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薛蒙在雪地里躺着?,过了一会儿,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睑。

血色淡薄的嘴唇微微启合,热泪潸然滑落。

“你们为什么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

薛蒙蓦地凝噎,失了声调。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

其实两辈子了,到最后?,都只?有他自己。

踏仙君听着?那被呼啸劲风吞噬的余音,看着?薛蒙远去?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屋脊上,大风吹拂着?他的斗篷猎猎飘拂。他抬手,触上胸膛,竟不知那是怎样的滋味。

我拜故人半为鬼。

对于薛蒙而言是这?样,对于踏仙君,又何?尝不是如?此?

前世的巫山殿,空空荡荡,最后?只?剩了他孤家寡人,谁都不再有。他不知道自己屋子里香炉曾经摆放在哪里,也穿不上少年时半旧的衣服,有时候他冲口?而出求学时的一句笑话,但周围都是一张张恭敬又紧绷着?脸。

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谁都不懂他。

懂他的人或在泉下,或在天涯。

踏仙君慢慢来到天池边,不是好天气,远处雾凇沆砀,池上雪籽湍急。他不动声色地立在那里,像一尊没心没肺、不知冷暖的木雕泥塑。

任由霜雪将他覆盖。

“楚晚宁……”轻轻叹息,“若是当年……”

若是当年,怎么样?

他没有再说下去?,睫羽交叠,闭目阖实。

从来就没有什么若是当年,他是踏仙帝君,是修真界无人可及的尊上。他不知什么是后?悔,什么是回头。

发生的就都发生了。

他不言悔,亦不言败。

哪怕血肉模糊,亲离众叛,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再是荆棘密布,他都会硬着?头皮走?下去?。

但是,在这?浩渺天际,雪域长空之间,在这?谁都不会瞧见,谁也不会知晓的地方。踏仙君负手立了良久,最终,还是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跪了下来。

在楚晚宁当年战死的地方,长拜磕落。

一拜。

二拜。

直至三拜。

踏仙君抬起脸,帽兜之下,睫毛凝霜,神情庄严,谁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然后?他起身,仿佛了却一桩多年心愿,一语不发拂过斗篷黑袍,朝着?昆仑山灵气最丰沛的地方掠去?。

帝君既出,天下无人可挡。师明净没有选错,他有着?人间至强的剽悍灵力,也有着?令人望尘莫及的雄浑修为。

时空生死门,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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