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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长年为官的人,说话自带一种郑重其事的气场,哪怕他说“不好意思我放屁了”,你也觉得他在说“感谢各位聆听我腹内的衷言”。
石市长,也不例外。众人见他他凝眸蹙眉,好认真的表情,不由得期待地伸长脖子。
石市长语出惊人:“我看,用昆曲编个小学读本吧。”
石夫人:“……”
露生:“……”
金总:“你酝酿这么久是在玩我啊?”
石市长:“有何不可吗?”
金总崩溃:“你当校长的时候学生没打你吗?”
语出惊人是真的,问题是计出傻逼。就算是金总这种穿越货也知道戏曲此时乃是九流末业、难登大雅之堂——这时代戏子地位那么差,好人家孩子有下海的吗?俞振飞坚持下海,他爸还纠结了好几年呢。人家上学是好好学习的,就昆曲这些你侬我侬的玩意儿,拿给大学生他也未必肯学,你叫小学生念?家长不咬死你。
石瑛见他脸绿,故意逗他:“这么严肃做什么?你最近和大学关系甚好,请几个教授编书,想来也不是难事。”
金总不高兴了:“算了,当我没问过。”
露生也有些气馁,隐隐地有些自取其辱的心酸,将求岳袖子轻轻一牵,勉力笑道:“石市长也是好心给办法,至于可行不可行,咱们回去再斟酌,你还不谢谢人家呢。”
乖得你,委屈成这样还能说软话,石瑛放声大笑,拉了求岳道:“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说真的。”
这话有戏,二人又看他,唯石夫人弯起眼来笑了。
“这件事没有什么难的,你们是又要搂兔子又要打草,所以迷了眼睛。我叫你编一个小学课本,不是让你真的拿去给娃娃们念,是拿这事做引子,叫社会上发议论——”石瑛拨着火道:“小学生固然读不懂,那中学生、大学生,是否可读?大学院校里既然学习罗密欧、朱丽叶,杜丽娘和柳梦梅是否也可学?叫他们讨论起来,你们也不要慌,讨论来、讨论去,自然有人站在发扬的立场上为你们说话。到时候叫他去你们传习所,一起开开会谈、做做表演,社会上有了话题,自然就不冷落了。”
求岳听得头皮发麻,骚操作啊石市长,拿学生课本炒热度,亏你想得出来,你特么已经领悟炒作营销的真谛了吗?
只是拿学生们的课本当题目,这总感觉有点儿缺德。
——孩子真的可以读这些吗?
露生有些犹豫:“石市长说得极是……但要宣传鼓动,何不直寻大学里的教授呢?学生的课本,乱来恐怕不妥吧。”
“你们既然是要保传承,那就按文化研究的题目来,何必妄自菲薄?”石瑛意味深长地一笑,注目于秋光下微明微暗的炭火,“不是我说话尖酸,国人的性情向来是你要拆房他不肯,你要开窗他就应了——你若只讲开窗,他连门也不给你开!其实在我看来这些传统戏曲,辞藻文雅,立意深远,其中警世诫人、劝恶向善之言,并不逊于国外的莎士比亚、莫里哀,作中学生、大学生的语文读本亦是绰绰有余。只是大学里多有志大才疏的教授,专学洋人研究些无用的东西、写无用的论文,连女人裹脚、苍蝇下蛋他也研究,就是不肯研究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怎么英国人写个男女殉情,就奉为至宝,我中国人一样的字字珠玑,反而上不得台面?”
好议论!不愧是武大校长!
露生听得神往。
过去赞颂汤大家、李大家,那是梨园里尊重罢了,就是接过传习所的重任,也无非是艺人自尊、不使技艺失传,究竟心中还是有三分卑怯。如今听了这番话,醍醐灌顶,成日地自赞瑰宝,其实怀宝而不知!
又闻石瑛淡淡道:“今天说要学生们念念戏本,你们觉得可笑,其实内子曾和我说过,好文章不在乎出身,或许十几年、几十年后,这些东西还是课文的必选项目呢。”
他陡然想起求岳说的八十年后,心中一阵悸动。
——也许这个“八十年后”,就从此刻始!
石瑛是觉得白露生这个人,真是娇生惯养,从小被金少爷宠得不在乎票房高低,他又天生的才华横溢,恐怕是从来没有遇见过如此挫折,大男人一个居然急哭了——虽然可笑,也确实可爱,这等纯真性情,难怪时人痴狂。只是想想又觉感叹,正所谓国家不幸诗人幸,数十年来中国百业凋零,戏曲倒是东风倒了起西风,苦难里也仍有人在曲乐中寻温柔乡,这真是春鸟不知恨惊心,城破犹唱!
但翻过来想想,他能在金家垂危时坚守不弃,可见有情有义,再者如梅兰芳、程砚秋一干人等,多有济困扶危、号召民心之举动,圣人也说移风易俗、莫善于乐——这一层如果运用得体,倒是政府的一个好喉舌,有时这些红伶说一句话,倒比公文还来得深入人心。更不要说戏曲这东西虽然为前朝轻薄,但如今开明社会,正是需要培养国学精神的时候,与其媚日媚洋,不如将自己的东西捧上台面。因此起初虽觉得金求岳小题大做,转瞬间已经计定了心思,何妨就送金大少一个人情?出主意罢了,好与不好,端看白老板自己有没有恒心而已。
见露生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不紧不慢地又说:“我在江汉大学、武昌大学,还有些相识的国文教授,这是一样,另年后本地举办几个艺术汇演,届时名流往来,白老板若是有意,就好好地准备一下——想来要造个声势,不是什么难事。”
石夫人此时才发笑道:“说了半天,只有这一样是实在的。”
求岳二人心中快乐,一大篇的彩虹屁蓄势待发,不料小少爷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一不留神把蚂蚱掉炭上了——顿时变成烤蚂蚱。小宝贝百无聊赖,见蚂蚱焦了,哇地一声哭了。
石夫人忙道:“不哭不哭,奶奶再带你抓一个来。”
那头赶紧收了彩虹屁,一群大人围着孩子连哄带劝。露生道:“都怪咱们说话,忘了孩子寂寞。”拨拨余炭里也没有什么东西了,便叫老陈:“陈叔跟我一起,咱们再去前面买几个地瓜南瓜。”又哄小少爷道:“乖乖的不哭,叔叔给你烧甜点心来。”
小少爷又馋了,眼泪也停了。
石瑛蹙眉道:“这孩子性格大喜大怒,不随我,倒像明卿。”
金总吓得慌道:“不像我不像我,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你这个动不动随你的口癖倒像金忠明。
众人皆笑。老陈起身道:“我一个人去就成,这河上没桥的,绕好远才能到村里,倒是趟河来得快些。小爷别挪动了,要是带你过河,反而慢了。”
说着,麻利起身,众人看他弯弯绕绕地涉水,从湾汊边上取捷径过去,都道不便,石瑛道:“我夏天来这里考察,村民都说河水暴涨,行路不便,若是有座桥,又更方便些。”
金总心领神会:“行了我理解,新的慈善项目就这个。”
他们这头说,忽然见两人沿河而来,远远地看见石瑛,都驻足观望。石瑛笑道:“说曹操曹操到,何用你蠲钱?有人已经给你修起来了!”
说着,他朝那两人招手。
这两人皆是合中身材、斯文面貌。一人笑容爽朗,浆过的衬衫散着领子,想是走得热了,西装脱了搭在手上。另一人金边眼镜,一身粗布工装,狮鼻凤眼,寡于言笑。两人衣裤上都有些泥点,想来是在这农地里走了好一阵子。石瑛几步赶过去,拉过笑脸同志,很亲切地给金总介绍:“这是浙江建设厅的——”
他两个要是平头百姓,或者做生意的,金总倒很欢迎,一听是当官的就有些脑壳痛,心说今天是来郊游的,张嘉译这搞什么政治聚会?还假装偶遇!他倒不想是自己先骗了人家来当狗头军师。拱爪求饶地止住石瑛:“石市长,我就说你这个人办事永远有效率,每次我为个屁事找你,你一定反过来宰我一刀大的。”
Tooyoungtoosimple!你找政治家办事,还想全须全尾地回去?
笑脸同志不以为忤,仍是笑容可掬:“这位想来就是金会长了,蘅青说你不爱和官场打交道,看来所言非虚。你要是不想谈公事,就当我们是路过吧。”他落落大方地伸出手:“敝人浙江建设厅厅长,曾养甫。这位我的好友,北洋工学院的院长,茅以升。”
金总:“……”
人家那头伸手,他这头呆了,露生见他失礼,背后轻轻拉他。
金总惊讶地看看眼前这位年轻的院长,跟自己年纪相若,不卑不亢地垂手而立,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茅以升?!”
曾养甫觉得他表情有点儿怪:“他原先在江苏水利局,金会长见过?”
“建钱塘江大桥的那个?”
茅曾二人都不觉一怔,不约而同地看向石瑛,又回望过来:“正是预备在钱塘江建设一座自主设计的桥梁,原来金会长已经知道了。”
不不不我不知道,但我小学课本上学过你啊。
夭寿啦!茅以升给村里盖桥了!
曾养甫正是在为钱塘江建桥事宜四处奔走,他这次来南京,其实是来见孔祥熙——民间筹资无果,他不得不以中央执委的身份,来见一见这位蒋氏身边的红人,以求中央银行能给予浙江财政一些帮助。
结果不用说,孔祥熙忙于筹措军费,怎有心情弄这些闲事,不过是说两句客气淡话,三言两语,把个曾厅长打发出去。孔部长倒给江浙财团下了个绊子,握着曾养甫的手,很情真意切地说:“说一句不外传的话,我看现在之时局,颇近于宋明,富不在国,而藏于民。论江浙财阀之新贵,现有上好的人选,曾委长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这就是含沙射影地说金求岳了。
曾养甫听出他话里踢皮球的意思,心中生气,只道这些官商民商,弄着花俏心思勾心斗角,只没有一点真心来作国计民生!碍着面子发作不得,郁郁地离了孔祥熙处,顺路就去拜访石瑛。
他和石瑛颇有私交,性情也相投,用金总的话来说,他们是一类人,都是做官做傻了,拿古代清官的要求自我勉励,恨不能生前身后立个清官祠,因此反而对老百姓还有点真心。两只萌萌的官瘾癌见面,不由得又是一通诉苦。石瑛笑道:“你也是来得巧,孔庸之说的这个金会长,跟我关系甚好,你要问他借钱,我心里倒有七八分成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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