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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个小木马,对三百多个学生而言,当然是远远不够的。

但是有了这个小木马的示范作用,不用春妮催促,方校长第二天跟韩老师主动又去了一次码头,搬来了更多的木板。

不知道方校长跟李二把头怎么讲的价,这回两个男老师忙得满头大汗,来回搬大半天,木板摞了三四摞,摞到半人高,最后擦着汗摊在了椅子上。

这么多木板,凭春妮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全部将它们变成漂亮的小木马。

不怕,春妮随即点亮“发动群众”技能。请几位老师跟学生们倡议,叫他们有条件的,在家里找点什么锤子钻子,砂轮砂纸等等只要有关木匠活的工具,都带到学校来。临时把体育课变成劳技课,让这些学生们识过数的给她拉墨斗卡标尺做记号,力气大的帮她锯木头刨木头花,认真细致的帮她打磨木刺转角,几节课下去,那堆木板就有模有样了。

春妮又叫那些年纪最小的学生帮她拼木马,谁拼得最快最好,谁可以最先玩木马。学生们知道是给他们做玩具,一个一个比着赛拼,生怕落到最后,做得别提多开心了。

连夏生下课后都跑前跑后,一会儿给姐姐端碗红糖水,一会儿帮她把帕子浸到冰水里给她揩汗,殷勤得简直成了个小马屁精。

有老师打趣她:“小顾老师,这回咱们都成了你雇工,你想好怎么付咱们报酬吗?”

春妮大气得很:“胡老师,那木马做完后我批准你先骑最大的。”

胡老师笑骂:“去你的,我又没跟你说木马的事。”

“那你说什么?”春妮喝口亲亲小弟特地给她冰的红糖水,给最后一只木马上完了胶。

胡老师有些扭捏,先问她:“你这些板子都是剩下来的吧?还有其他用处吗?”

“当然有啊,我都想好了,这些碎木头我没事搬到凉粉摊子那,做几个七巧板,鲁班锁给孩子们玩,那几块整点的,能做几个秋千板子,这个能做跷跷板……”春妮笑道:“胡老师,你要是再不开口,连木头刨花水都没有啦。”

胡老师就是第一天引她参观学校的女老师,今年刚从女校毕业,长着一张显小的圆脸,光看脸的话,比春妮看着还像个学生,大伙没事就喜欢逗她。

胡老师呆呆的,这才知道自己被逗了,啐她道:“就你调皮。那你要是不忙,给我做个板凳,站着给学生批改作业太不方便了。”

“你的板凳呢?我记得不是有吗?”

“前几天学校不是又收了些学生吗?我们的板凳都叫校长搬到教室去给学生坐了。”

“敢情你们现在都站着办公啊?”

“那可不,你说你做不做吧?”

春妮盯着剩下的木板估算了一下:“那这样,你回去跟老师们说,要是他们能再找点材料过来,我给他们都做个板凳,这些木料先给你做。”

胡老师开心道:“我去叫他们都来给你看摊子!”

“等等,”春妮补充一句:“方校长就不用叫了,我不给他做。”

“为什么?”胡老师想起前几天的传闻:“对了,听说前两天你跟方校长吵了一架,原来是真的啊。他怎么得罪的你?不对,方校长这样的好好先生也会得罪人吗?”

春妮哼声道:“你去问他,别问我,好心当作驴肝肺!”

“气得不轻啊。”胡老师没多劝,嘀咕着小跑去了老师办公室。

没一会儿,剩下的老师都到了:“小顾老师,我家里没木料,能帮忙想想别的办法吗?”

“你找小顾老师能有什么办法,不如我们周末去现砍几棵树呢。”

“你傻啦,城里的景观树能随便砍吗?不怕被巡捕房抓去蹲大牢?”

“那我们坐船去郊县砍总行了吧?”

这就是纯粹的说气话了,开战以来,海城这条穿城而过的大江叫倭国人守得严严的。那些蛮横的倭国人连外国人的帐都不买,何况是他们?为了几根树杈子,完全没必要冒着被倭国军人羞辱刁难的风险出城。

“校长。”几位老师一筹莫展,齐齐看向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到人堆外边的方校长。

“咳咳。”方校长冲春妮笑:“大不了我跟韩老师再去趟码头问他们买,小顾老师,你估个数,做板凳还需要多少木料?”

当着这么多人面,春妮不得不给校长点面子:“两三块。”

“那是两块还是三块?”

“啪”,春妮一斧头破开木条,不理他了。

这下几个老师都瞧出了不对,互相使着眼色也不走远,站在教室门下瞧热闹。

“咳,”方校长尴尬地说:“小顾老师,不带这样的,怎么还使上脾气了?”

春妮心说:我要是使这一次脾气,你还一意孤行不听劝,等夏天结束,拼着这个摊子不要,我也非得让夏生转学不可。

春妮咔咔徒手掰开箍在箱子上的铁条,看得方校长一阵肉紧:“小,小顾老师,你要知道,现在倭国人把手伸向了我们的孩子,我们要是坐视不理,让他们把孩子们祸害成为虎作伥的汉奸,那我们就是民族罪人了。”

春妮眉眼不抬:“里边的学生们,他们哪一个上得起倭国人的学校?哪一个没受过倭国人的气?要是天天对着码头上那些畜生还养得出奴才秧子,这种人有什么可教的?”

方校长干巴巴的:“……什么孩子,好好教总不会有错的。咱们读书,首先一条得明理不是?我们总得叫这些孩子明白,为什么咱们的国家会落到现在这一步吧。”

“校长,你知道我意思。我说过你们宣传这些是错的吗?”春妮把话挑明:“我就认一条道理,这一片现在是倭国人的,咱们学校离他们就三百米远,就用个木栅子围起来。保不齐那些倭人宪兵什么时候想到,到咱们这转悠一圈,听见你们在教室里教‘倭国人侵略东三省,倭国人轰炸双城,倭国人在华北烧杀抢三光’,你猜他们会怎么着?”

学校一直没有正经的教材,老师们都是随手取用材料教学,用的最多的就是报纸。

现在即使是《申报》也很少再这样血淋淋报道抗战战场新闻,光看报纸,只怕会以为海城是世外桃源,战争从未出现一样。那些言辞激烈的报纸,春妮都不知道老师们是从哪找来的。

“最坏不就是死吗?我们不怕死!”不知什么时候,几个老师又走了回来。

韩老师最激动:“国家沦落至此,倭人把持着我们的媒体,总得有人把这些事说出来。总得有人告诉——”

春妮被方校长气过一回,都气出经验了:“那是我怕死吗?我怕吗?我要是怕死,我会冒着被倭国宪兵侮辱的风险,主动拉着校长去码头为学生找材料吗?”

春妮这些天在学校的时间多起来,早发现教的内容不太对劲。她先前一直忍着不说,因为这个时候正常华国人都不可能反对抗倭,包括她在内。她不想给人扣上绥靖的帽子踢出局,待到为学校做些事再开口。只要确定大家的立场一致,剩下的分歧可以慢慢谈。

这所学校是海城第一所,也是唯一一所免费学校,对像她和夏生这样穷人家的孩子非常重要,她得想法子让它活得久一点。

所有人齐刷刷去看校长:他们那天看校长跟小顾老师回来,两个人脸上都没什么异样,还以为什么事都没有呢!校长倒罢了,小顾老师遇到这样的事面不改色,这份胆色的确是一般人及不上的。

春妮说:“我知道大伙都觉得窝囊,我也觉得!咱们不是不反抗,只是在这样的局面下,没有必要做无谓的牺牲。”

有两个老师想说话,□□妮一瞪:“不用强调,我知道你们什么都不怕。那我问你们,你们是来学校教书的,还是来殉道的?教书先不说,要是你们是来殉道的,那想好你们殉了道之后,学生们的未来吗?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们想好怎么负责他们的人生了吗?”

春妮盯着方校长。

“其实我也觉得,咱们这样的教学方式是有些冒进了。”沉默中,夏风萍小声说。

“小顾老师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我班里有几个小学生说,大胖这两天天□□他妈洗的倭人衣裳里放臭虫,说他可英雄了。再这样下去,大胖怎么样不好说,他妈肯定要丢工作的。”胡老师也提起了另一件事。

大胖这孩子春妮认识,他爸以前是码头的搬运工,出事故被砸死之后,她妈靠当洗衣妇养活他们姐弟几个,这样的家庭经不起任何变故。

“这么说来,太小的学生不懂克制,的确不太适合同他们太早说起这些沉重的事。”有老师开始倒戈。

方校长最后说:“放学后开个会吧。”转向春妮:“小顾老师,你也来。”

小顾老师想说,她来学校当体育老师,当木工都认了,怎么还开上会了?这些人是不是忘了,她到现在都没工钱拿?

但她最后只是耷拉下肩膀:“不能开太晚,我们夏生没人接他回家。”

大概是被春妮那一席话给喷的,后边半下午,老师们干什么事都有点没劲。反倒是始作甬者春妮,她吐完憋了好几天的话,那叫一个神清气爽,连带办事效率都嗖嗖往上涨,钉钉砸砸的,很快刨出了好几条凳子腿。

到晚上最后一个学生离开校园,连春妮在的全校共六个老师全都到齐后,方校长习惯性地清清嗓子。

“今天下午的事,不在场的老师们可能都知道了。首先,我要强调的是,咱们现在所在的公共租界西区离码头的直线距离的确是很短,但这是英国人的地盘。倭人宪兵不经过工部局批准,无法进入学校,插手学校教学。”

“那学生们的事情怎么说?”夏风萍性急,一等方校长说完,就问了出来。

“是啊,胡老师不说,我还没想起来,前些天我们班也有学生前些天|朝倭人小孩吐口水。校长,太小的学生无法克制自己,我认为目前这样做,除了引起双方更深的仇恨,带来新的矛盾,没有更多的积极意义。”

经过一下午的冷静,其他的老师们终于也回复了理性:“校长,这些学生们是得好好约束,不然要惹祸的。万一出了事,咱们现在保不住他们,只能是平白吃亏。”

“校长……”

“校长……”

最后,方校长在老师们的围攻下不得不说,“老师们反应的事实也的确值得重视。这样吧,我会尽快向上汇报,等待上级的决定。”

春妮暗自叹气,免费的是最贵的,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这些人不知道,依照倭人的野心,别说公共租界,就是大半个华国迟早都会落到倭人手里。倭人的爪牙遍布海城,就算现在明面上奈何不了他们,暗地里呢?倭国现在的气焰这样嚣张,英国人会保他们吗?

现在提醒,但愿不晚吧。

“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了吗?”方校长宣布散会之前,有老师不甘心地问。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包括现在的方校长。

但方校长这个拖延症总算高效了一回,开完会第二天一早,他匆匆出了门。下午他带回来一个消息:“都准备准备,明天上边要来人视察。”

以前学校不是没有来过人视察,但这次的视察明显跟以前不一样,包括春妮在内,他们都有些忐忑。

但转念又一想,她以前就是个在学校门前,现在在学校路口卖凉粉的,真若是有什么事,也轮不到她顶雷。

学校能保住就保,保不住,她也只能独善其身,先管好自己跟夏生。

这么一想,春妮心态顿时放平了不少。

第二天学生们上课没多久,方校长说的,视察学校的人就来了。

这两位先生没像春妮以为的那样,带着许多随从驱车而来。

他们分别坐两辆黄包车,一位穿西装打领带,另一位则是一身蓝色咔叽布的中山装,鼻梁上架一副圆框眼镜,都是肤色白净的中年人。

中山装先生看见春妮的凉粉眼睛一亮,叫住西装先生:“想不到这里竟然还有凉粉卖,我还是多少年前在家乡吃过。甫仁,来,我请你喝一碗吧。”

西装先生抬腕看表:“也好,我还没吃过沙北小吃,就沾常先生的光了。”

中山装常先生一一看过小摊上的种类,讶道:“小姑娘,给我来两碗。你这里的品种很多嘛,这都是些什么种类?能介绍介绍吗?”

“没问题,先生您现在手指的是西瓜味的,这种凉粉用西瓜汁榨制而成,旁边这些果仁果脯,三分钱一份,加在凉粉里可以增色调味。这是无糖的,可以加桂花糖汁,红糖汁,焦糖汁,黑梅汁……”

常先生忽然换了种口音,他打断春妮的话:“小姑娘,你是沙北省人?”

他的口音很熟悉,春妮讶道:“先生您也是?”

常先生微笑:“那你也是钟县人了?”

他们钟县人说官话后鼻音很重,还有特殊的连字,在这里居然能碰到老乡,春妮咧开嘴笑:“是啊,我是。您真是我老乡?”

“还真遇上老乡了。在海城的沙北人可不多,钟县人说不定还没有十指之数。”常先生笑道:“小姑娘,你是怎么到的海城?你爹娘呢?”

春妮将她的经历再次简单说了一遍。

说到水灾之时,常先生的神情跟其他初闻此事的人都不太一样,他脸上现出悲愤之色:“这都是双城政府的孽债,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有报应的!”

这是这些天来,春妮见过的第一个直接给双城政府定罪的人。

但经过朱先生的提醒,春妮已经不会再盲目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论断。

她给两位男士一人盛一碗凉粉,装作不懂的样子:“先生怎么会这么说?俺们老家发大水,跟双城政府有什么关系?”

常先生重重叹了口气,西装先生则摇头说:“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就别操心这些事了。来来来,把蜜饯给我加几颗进去。”

这春妮就不服气了,她冷下脸:“先生这是什么话,我家乡发生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操心?”说罢怀疑道:“难道你们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西装先生尴尬道:“小姑娘脾气还挺大,你就别乱猜了,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春妮没作声,常先生则打圆场道:“小姑娘,他没别的意思。你现在已经离开家乡,关心这些事除了徒增烦恼,又能怎样呢?”

春妮低声道:“我也不知道。可假如你们说的事是真的,我是受害的人,至少得知道是谁把我害这么惨。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我忘不了。我和那些死在洪水里的人,总得死个明白,您说呢?”

“然后呢?”西装先生轻轻发问。

“然后,然后……”春妮狠狠咬着牙,想起水里那些无边无际的浮尸,眼底深处泛起血色:“然后我记着,我死死记着!若是叫我知道这是有人故意放水害人……”

她没再说下去,两位先生也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西装先生摇头叹息,常先生则点头道:“好,那先生我就对你说句实话。前几日我家里来了个亲戚投奔,他住的地方离水坝不远,你应该知道那个地方,是钟县北郊的黄家村,就在沙河边上。他同我讲,事发前,他从地里回来,曾见过政府军有几辆车载着兵和炮管开向水坝。”他沉默片刻:“我和他,我们的确都不是亲眼所见。刚才的结论,也是我根据各方消息推断而来,但八|九不离十。现在钟县村户十不存一,活下来的恐怕都逃荒去了,想找到见证人,很难。”

“既然你们没人亲眼看到,那会不会也有可能是倭人轰炸的?”

这次水患报纸上曾做过数种猜测,这也是目前民间报纸上主流看法之一。

常先生指了指天:“小姑娘,战机上天是有轰鸣声的,其声数里不绝。如果真的是轰炸,战机的轰鸣声是最好的预警,村民们一定会奔走相告先躲起来。那天来大水前,真的什么预兆都没有。你明白了吗?”

常先生说得这样详细,不是当地人,或者不是真的去当地走访过,是不可能说得出这些细节的。

事发当天,春妮也曾经过常先生亲戚住的黄家村,如果事情就发生在黄家村在的水坝,她也不可能听不见倭军的飞机声。

这个结果春妮早在那座泡水的临时医院里猜到过,现在常先生再说一遍,不过是对她的猜测加以印证。

她很快平静下来。

这样的表现让两位先生有些纳罕。西装先生问她:“对了,小姑娘,你还没说你叫什么。”

“我叫顾春妮。先生们怎么称呼?”

西装先生说:“我姓张,顾姑娘叫我张先生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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