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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打小算盘,心想这学校里那么多人,讲课讲得口渴,是不是也需要喝点茶?

有机会到海关,探探口风去。

这期报纸内容真多。林玉婵浏览一遍,正要收起,忽然在角落里又发现一条简短的讯息。

“中国行商拥抱现代科技:近日有华人船行购入第一艘蒸汽轮船,处女航在即,恐改写沪上运输业竞争格局……”

林玉婵定定看着那整齐的印刷字体。一粒粒黑色的字母如同蝴蝶,散着墨香,在她眼前旋转起飞。

是他吗?

这么大事不和她说一声!

报纸是上周的。看看那新船的“剪彩日期”,正是今日。

林玉婵匆匆换装,带上小洋布包,让周姨去还报纸,自己直奔新闻中提到的虹口商业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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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水暖鸭先知。洋务运动刚刚迈出第一步,码头里的货船已经开始悄然增加,上下装卸的货物也已不仅限于农产品和纺织品,而是多了不少矿产、工业品和军械。

在忙碌来去的中外货轮当中,静静泊着一艘中型蒸汽轮船。它并不算崭新,也不算很大,但外型轻盈,像一只乘风破浪的鱼鹰。

甲板上两层船舱,两道桅杆,前后各有辅帆,船舷两侧安装着巨大的轮机。高高的瞭望台直指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轻微呛人的味道。一束剪过的彩花堆在地上,几串燃过的鞭炮铺在码头边缘。

一群中外商人寒暄谈笑,朝着那船指指点点。一个穿便服的官老爷笑容满面地勉励了几句,坐回轿子,被人抬了回去。《北华捷报》的记者架着三脚架,正对着那船曝光拍摄。

看来就是报纸上提到的那艘——上海华人船主购得的第一艘商用蒸汽轮,开华人运输业之先河。

“新船见面会”看来已经接近尾声。彩也剪过了,鞭炮也放过了,领导也慰问过了,群众也看完了热闹,即将散场。

林玉婵站住脚,失落不已。

不是义兴的船。型号不认识,也没挂铜钱旗。

不是苏敏官所言,要拆下广东号的蒸汽轮机,装在义兴旗舰“燕子号”上……

只是一艘普普通通的欧洲制造的轮船。不知是哪个同样机敏的友商捷足先登,成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一个码头小工朝她吹口哨,辫子绕在脖颈,不怀好意地搭讪:“小娘子,没人陪着?想近前看轮船吗?来来,我带你过去,哈哈……”

林玉婵退后两步,转身就走。

蓦然身边一个低沉的声音,斥那小工:“走远点。”

那声音她已两个月没听到,像拂过江面的第一缕春风,一下激起万道涟漪。

林玉婵抬头微笑:“敏官!你也在啊。”

苏敏官穿着蓝绉夹衫,灰色绉长褂,在这料峭春寒的天气里不免单薄。然而他的身材颀长挺拔,却又将那单薄的装扮衬得端庄而简洁。腰间缀一枚利落铜扣,大道至简,更是出尘。

他自然也是来围观新船的。

狗男人什么的,心里骂骂就成了。真的许久不见,看他气色如常,全须全尾,没有像某些别有用心的“友商”传言那样已经被巨额负债压垮……

林玉婵第一道心情是愉快,问他:“这阵子还好么?我有点担心……”

苏敏官冷冷地打断,“你怎么来了?”

语气很是生硬,有点爱答不理。

小姑娘以为自己不起眼,她在空旷宽阔的码头一站,如同荒漠里开出一朵花,任谁都能一眼注意到。

林玉婵:“我听说……”

“谁告诉你的?”

林玉婵别过脸。晾了她这么久,还是这鬼态度。她再豁达也不免有脾气,淡淡答道:“我来看看,我借出去的钱会不会打水漂。”

她指指那鱼鹰样的漂亮轮船,问:“谁的?”

“谁的?”苏敏官被她逗乐,紧绷的面孔如春水初融,眼角闪过丁点笑意,“你说是谁的?”

他很快地打量她一眼。她这阵子忙,他能看出来。就连瞧轮船的时候也有点心不在焉,分心想她那点茶叶事。而且她居然以为这轮船是别人的……

“可以近前看看。”

他不带感情地伸手,向前一指。

林玉婵琢磨他的口气,难以置信:“不会是……可是你说过,要拆广东号,化整为零卖掉,剩一个发动机,装在燕子号上……”

她一连串问:“这不是燕子号……广东号哪去了?顺利卖掉没有?洋商有没有再给你使绊子?你回笼了多少钱?资金还紧张吗?这船是哪里来的?你……你都不告诉我……哪怕派个人来告诉我……”

苏敏官带着歉意,扫过她委屈的一双眼。

小姑娘一点没变,这一年锻炼出的精明和泼辣留给别人,对着他的时候,依旧是一眼到底的善良和纯真。

他只简单说:“忙。”

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只好忙。

誓是他亲口立的,当时的心境还记得。他自觉自愿地放弃了这一生中和任何姑娘可能的亲密关系。在那逼仄的马车车厢里,跟她坦承说破的那一刻,他其实没那么醉。迟早是要告诉她的。

那时起,就做好了此后再也不见她的准备。毕竟他这人朝三暮四惯了,自控力有待提高,身边这小姑娘又格外催人堕落,每次见,都忍不住逗她,亲近她,跟她一起干些离经叛道的荒唐事。

他不信红颜祸水这一套,所以这当然是他自己的问题,也得他独自解决。

心底的妄念回荡不休,撞上心房一层层硬茧似的壳,压制得古井无波,唯有留在心底,缓慢而痛苦地自燃。

不过……她今日竟自己找来了。他心中生出一丝隐秘的欢欣。总不能视而不见。

股东提问,也总不能置之不理。

“广东号顺利过户。银子是交给官府的,洋行拦不住。”苏敏官照顾她的步伐,一边缓行,一边有条不紊地告诉她,“所有人都以为我要将船送去维修。那些外资船坞和码头都已提前通气,甚至去信欧洲总部,定下统一高价,等我过去狠狠宰一笔。”

他用目光扫过江岸上嫩绿的柳树,嘴角微微翘起:“他们不知道,我直接去找了之前看好的几家铁厂,自称买办,谈判拆分轮船之事。我特特分了不同的时间段,跟他们速战速决。等洋人反应过来我并非买办,要拆的轮船是广东号,那码头里只剩一个废架子,船厂和铁厂的人差点打起来。”

林玉婵好像听着交响乐,乐不可支,问:“那蒸汽机呢?”

“汽轮和蒸汽机核心部件完好。但我之前想得太简单。洋人的蒸汽轮内外配套部件太多,不是随便都能装在中式帆船上的,要改装,费用巨大,得不偿失。我干脆把蒸汽轮机也卖了。旗记铁厂恰好接到朝廷造军械的订单,要得急,于是高价收钢铁部件,决定打破杯葛,问我买了蒸汽机,给了这个数。现在他们铁厂洋商还在内讧呢。”

林玉婵看到他袖口下的手势,屏住呼吸。

“这……这基本上回本了啊!还赚了!”

洋人火轮贵就贵在动力装置。广东号搁浅报废,损伤的都是外壳。

大清官府贱价卖了轮船,又任凭委托的外资工厂高价回收轮船上完好的机器部件——官场效率低,人员冗杂不通气,这种乱烧钱的举动年年都有,以前都便宜洋人,这次让苏敏官精准薅了羊毛。

苏敏官轻声说:“我干脆又把燕子号卖了。凑足三万两,买了这一艘——旗昌洋行最近投机棉花,缺现银。这船虽是二手,只下水不到一年,基本部件都新,最高航速十二节,我……很喜欢。”

林玉婵只觉得自己变成个栓船的木桩子,脸上约莫写了个“囧”,他的话语听在耳中,转成画面,在她脑海里自动剪辑成一部节奏飞快、配乐辉煌的大片。

好半天,她才想起来表示服气:“这些操作……都是你这两个月里……忙出来的?”

苏敏官原本注视轮船,却忍不住又一次回首,欣赏她那不加掩饰的崇拜的神色。耀眼的日头照射在轮船钢板上,再折射进她眼珠,原本漆黑的眸子,一错眼就成了深琥珀色,里面婉转灵动,盛满真挚的光。

他忽然觉得自己这番疾风骤雨的运作也不算什么。他动作太快,不少洋商还等着看笑话,看不到他修船,以为他融资失败,已经破产。直到在报纸上读到消息,才后知后觉地赶来,苦着脸“祝贺”一下,让他辛辣刻薄地接待一番,那叫一个舒适。

旗昌洋行那个金能亨经理,直到轮船过户,才见到他的真容,发现轮船居然是被中国人买走,而且就是那日拍卖场上碰到的狡猾中国人——鹰钩鼻都气歪了,差点拔枪,好歹被人劝了回去,当场砸了一幅十七世纪油画。

那股春风得意的劲头也无声地过去了。洋商被打脸的丑态多难看,比不上她一抹笑。

两只蜻蜓飞过她身边,扇扇翅膀,飞向高高的瞭望台。

苏敏官弯腰拉缆绳,放下踏板。

“参观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历史上中国第一艘轮船是1855年宁波商会从广州购买的,主要用于护送漕运打击海盗。船长叫张斯桂,后来入曾国藩幕府,还认识容闳。所以这里小白的船我写的是“上海第一艘”(历史没记载,编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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