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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亦巧抗战时出国,后来嫁了美国人,她是三姨太的女儿,诸位姐姐里,幼时属她与林勉关系最好。

姐姐回国,林勉自然很高兴,张罗着迎接她,向邻居借了菜米做饭。

林亦巧仔细打量幼弟,不免回忆当年,顿时感慨万千:“你十几岁便离开家,此后逢年过节都不见回来一次,这一晃啊,三十多年了!”

林勉拉住她的手,林亦巧在国外生活得不错,皮肤保养得很好,看上去比林勉还年轻,他笑:“姐姐真快六十?我看四十还差不多!”

林亦巧笑了笑,转喜为忧,嗔怪他:“都是堂堂大将军了,为什么啥都不要,守在这穷乡僻壤,就是你当初的理想?”

“命中注定的事,我这人没富贵命,姐姐过得好我就开心了。”林勉垂头,轻轻叹气。

“勉弟,大陆的事我也听说了,这边闹得很乱,我担心你,所以回国来问问,我丈夫在台岛有朋友,能把你接过去,你看如何?”林亦巧凝视他的眼睛。

林勉怔忪,良久,他赧声问:“姐姐,带两个人过去,行吗?”

林亦巧望向在一旁忙碌收拾的宋斯成,含笑:“行,就两个,多了不带。”

林勉笑了,发自真心地感激:“多谢姐姐!”

正好这时张淑芸回来了,她取下胳膊上的红袖|标,目光在姐弟间逡巡,笑了笑,没说话。

宋斯成和林勉紧锣密鼓筹备去台岛。

那天下午,天气不太好,林亦巧去上滩见她丈夫,宋斯成在后院山坡上开垦土地。

数日来不见踪影的张淑芸又回来了,她拉住忙活的林勉:“林哥,我带你去街上转转。走吧,去看一眼!”

林勉也想搞清楚外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顺从地被张淑芸拉上,下山上街。

不大的城镇里在搞□□。

戴高帽的大爷大姐们弯着脑袋,胸前皆挂上牌子:地主、走狗、破鞋……不一而足。

林勉惊讶,张淑芸便同他解释。林勉忽然觉得他和宋斯成只是挨打,那可真是太幸运了。

张淑芸劝他:“哥,你得有思想觉悟,宋哥是坚决不能再和你呆一块儿了!”

“没事,”林勉安慰道,“姐姐那边联络好了,就送我俩去台岛。”

世道乱与不乱,林大爷已经管不着了,他只想和宋老爷子安安稳稳地度过晚年。

上个世纪他们这代年轻人前赴后继报国,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他们,就像周先生说的那样,总会有人站出来。但那批人,已不是他们这群老古董。

张淑芸脸色发黑,拉住了林勉:“林哥,我知道你跟宋哥关系好。我把话摊开了跟你说吧。”

张淑芸混进那帮小年轻们中间,甚至成了其中骨干。宋林二人本来隐居避世,两人身份是没几个人知道的,而张淑芸不一样,她与二人住了六七年,对他俩知根知底。

宋斯成的身份,就是张淑芸透露出去的。

张大姐甚至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他是战犯!该□□!”

林勉惊呆了,愣在原地,看着张淑芸义愤填膺、义正言辞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林哥,你把宋哥弄走,咱俩一块儿过,成吗?”张淑芸拉着他的手,咄咄逼人地问。

林勉张张嘴,苦笑:“淑芸,我们都一把年纪了…”

张淑芸打断他:“不,你才五十!我也才四十多,咱俩还能一起过。林哥我坦白了跟你讲,我就看不惯两个老男人在一块,宋哥对你那么好,我心里不舒坦。”

说白了就是嫉妒,嫉妒别人在一起白头,而自己孤孤单单形影相吊。

“林哥,”眼见林勉不愿意,张淑芸威胁他,“现在你俩的事是我压着,他们不知道你俩是同性恋……呸,真恶心。”

张淑芸啐口唾沫:“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只有公事公办了!”

恰好一列游|行队自他两身旁路过,将人送到不远处的行刑台上。

砰,一声枪|响。

林勉打了个哆嗦。

宋斯成发现,最近林勉对他态度愈发冷淡,对张淑芸却是越来越好。

宋斯成问林勉怎么了,林勉头也没回,抱上枕头进了张淑芸屋里。宋斯成呆滞地立在院坝里,月光一泄如瀑,他听见林勉和张淑芸说话,两个人有说有笑。

那天宋斯成忍无可忍,拉着林勉怒吼:“你他妈到底咋回事?!你再闹我打你信不信!”

林勉冷眼瞥过宋斯成,笑容冷得像冰锥子,直直戳进宋斯成胸口:“战犯,我必须和你划清界限。”

宋斯成呆住了,松开林勉,后退半步,他老了,很难掌握平衡,一下子就跌坐在冰凉的石板地上,恍然大悟:“你…你也嫌我。”

林勉转身,宋斯成坐在他背后抹眼泪。

宋斯成想起当初林勉说,我们终究道不同,原来时至如今,还是道不同。

我为你成为叛徒,抛弃信念,一无所有,一辈子都烙着战犯的罪印,原来事到临头,你还是嫌我。

“宋斯成,”林勉背对他冷酷道,“你离我越远越好,没了你,我才能重新当上将军。”

那些放弃的荣耀、不屑一顾的权势、为之奋斗的河山,终于没能从林勉心底消失。宋斯成心想,林勉自少年时便存放在心的信念,永远比他宋斯成更重要。

“林勉,我错看你。”宋斯成哆嗦着站起身,上次挨了打,他腿脚已经不利索了。

“我错看你。”宋斯成喃喃重复。

“宋斯成,我不想变成同性恋,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林勉愤怒地责怪:“如果没有你,我过得不知比现在好多少倍!!!”

“林勉……”宋斯成咬牙,痛苦反问:“难道你希望我消失?”

“是,”林勉回头,擦掉眼泪,“我恨不得你从未出现过!”

“好,”宋斯成怒极大笑,“姓林的,假若有来生,我一定将你推开!让你这辈子都犯不着当一个同性恋!”

争吵到最后,两人不欢而散。

林亦巧接宋斯成去了台岛,林勉留在大陆等待官复原职。

分别那天,林勉看也没看宋斯成一眼。

宋斯成一路走一路回头,那座两人住了二十多年的农房,逐渐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

所有的一切,信念、信仰、相爱、相守、罅隙、嫌恶,化为这三十年来的风雨,无声消散。

宋斯成走后,林勉与张淑芸分手。

那一年的1月,林勉作为犯过错误的人,不知第多少次被送上街行,那些莫须有的罪名顶在他身上,似乎要将过往岁月的丰功伟绩悉数替代。

林大爷低着脑袋,沿他曾目送过别人前往死亡那条路上蹒跚,仿佛听见岁月长河中无数的哀嚎,有人往他身上扔石头,骂道:“呸,你算什么将军!”

那颗子|弹后,林勉就怕了,怕听见别人的说话声,他怕那是在指责他和宋斯成。有时候林大爷也会想,要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只有他就和宋斯成就好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也没谁会在乎一个老大爷说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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