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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舞毕,丝竹声歇,舞女们于鼓上盈盈福身谢幕,鱼贯而退。桓泌见慕容衎眼神仍一动也未动,若有深意地,饮了盏中半汪残酒道:“此舞名为相和歌,若殿下喜欢此舞,孤可送殿下几个舞伎。”

慕容衎回过神,清俊的面上不过隽沉一笑,温声谢了桓泌好意。他不是在观舞,只不过听见这歌声想起一些往事罢了。

众人见他神色惘然还当是思念故国,倒也不方便多问,略寒暄了几句各自畅饮。殿中的舞蹈已换了白纻舞,罗裙动香,飞袖拽云,舞姬若秋烟中的红蕖、池边拂水的嫩柳,摇风荡月。慕容衎则始终兴致寥寥,永兴帝见他强打起精神应付似的,便没有多留。

宫宴散去后,永兴帝派人送走了慕容衎等北燕战俘,请群臣商议。

除襄阳以外,北燕此次同意割让的三郡乃盱眙以北的夏丘、徐县、凌县,与薛况军驻守的盱眙城只有一条淮水之隔,再往北就是北燕重镇徐州的治所彭城。按照约定,北燕会将三城先行划拨给南齐以示诚意,只要求南齐先行送回吴王等人。

“既如此,倒可卖他个人情。也好迎回皇太妃和会稽王殿下。”

以王毓为首的诸大臣并不愿桓谢二氏独大,即虽眼下正是收复北方失地的好时机,然这个功劳若叫桓谢二家占了,还不如放任不管,是故主张议和。

一句“皇太妃”正戳中小皇帝软肋,壮起胆觑了眼桓泌的脸色,作老成模样叹道:“国家虚旷,不宜穷兵黩武。朕以为议和为妥。”

桓泌则坚持主战:“陛下,陵水新胜,敌人士气萎靡,此时正宜乘其衅会北上,能否收复旧都全在此一举。怎么能与胡人议和?”

群臣虽多赞成王毓求和的意见,却都拗不过他,殿堂内为此事吵得不可开交,又都一致看向了始终不语的谢珩:“太保以为如何?”

殿内顷刻落针可闻。小皇帝也朝谢珩投去殷殷垂询的目光,他气定神闲地捋着须尾,不缓不急地道了一句:“臣也认为当趁此机会收复北方。”

群臣皆作气馁色,除王毓之外,朝中就只谢氏能和桓老贼打擂台,他如今既也倒向了桓泌,此事料想无可转圜了。不想谢珩略微沉吟一晌,又补充道:“只是如今时至仲冬,宜等来年开春春水涨发再行进,以免后勤之忧。”

“这有何难。”桓泌皱眉,“马上就是开春,军备筹备也要时间。胡人是想拖住我们等待援兵到来,行之可不要上了他们的当!”

谢珩便也苦笑,再无人敢进言。桓泌瞥一眼满脸忧色几乎哭出来的小皇帝,半真半假地宽慰他:“自然么,这城池也要,人也要。就看慕容绍对他这兄弟情感几何了。”

于是朝廷发出书信,拒绝北燕议和请求,但同意北燕割城交换人质。项城之中,接到文书的燕太子慕容绍大怒,将文书撕得粉碎。

他的确是在拖,东西两路大军皆被南齐绊住,先前被慕容延从各州抽调而来的六十万步卒只到了三十万,余下的仍在路上。这三十万步卒皆是从各州征调的民夫,战斗力有限。兼之陵水一战,军中士气低下,畏敌如虎。对方却士气高涨,若眼下与南齐交战,胜算实在渺茫。

且大军出征已久,京中空虚,他亟需时间返回长安。然燕帝慕容延已有数日不能临朝,返京的计划只得搁置,他眼里阴狠一闪而没,唤来那服侍慕容延的小侍者:“不必再等了,今晚就动手!”

是夜,慕容延暴崩于项城永安行宫,太子于灵前登基,发书寿春再次请求议和。礼不伐丧,谢沂暂且按兵不动,只派人把书信送往建康。

北府诸将皆大为疑惑,薛弼之少年血气,不由进言道:“敌人既丧了君王,群龙无首,眼下正是我们乘胜追击的好时候。使君为何同意停战?可莫做宋襄公之仁!”

如今朝廷拜他为征讨都督,总统征北军事,他是可以拒绝对方再向朝廷汇报的。谢沂淡淡一笑,抚了抚案头的环首刀:“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这是孙子眼里的用兵的最高境界。小薛焉知我不能不战而胜?”

慕容绍在等,在等他的军队集结,他也在等,等代公和凉公履行约定。眼下对方帝君新丧,本就人心不稳,若此时再爆出后方遭人袭击的消息来,北方各州必定蜂拥而起,天下争叛。

慕容延之死,真乃天助他也!

羽檄再次飞赴建康,群臣愕然无应,无奈之下,只得同意。为在齐的吴王慕容衎及北燕将领制作了丧服,送他们渡江返回长安。

临行之日,慕容衎素服轻裘,登了亦是素花白绫作饰的画舫,和前来送行的南齐四方馆官员作别,踽踽往北。

船中哭声一片,慕容衎神色却还镇定,他对这个不曾履行过父亲义务的父皇并无太多感情,此时也只是神色淡漠,平静地望着迷雾重重未知前路的江面。

此时已是岁暮,建康天气严寒,湖面上起了厚重的白雾,难辨方向。江面上不知谁家渔女一苇横江,清甜飘渺的歌声被涌动的水纹雾凇送来,正是南国一曲缠绵悱恻的《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

朦朦的白雾之中,他似又看见那个雪肤花脸、纤纤袅袅的女孩子捧着竹简同他道:“我教你《子衿》,你也教我一首北地的歌好么?”

她一张红透了的小脸儿藏在书后,只露了鸦雏色的双螺和小鹿般慧黠清灵的眼睛。那双眼,是他此生见过的最清澈的东西,让人只一眼就沉溺于中。

可惜此生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朔风鼓白帆,好风好水送了北燕的丧船过江。白日东出,慵懒地照下万物。

城南乌衣巷中,桓微正在房中给摇篮中的儿子诵读诗篇,自她怀孕起,到儿子出身,几乎是每日必修之事。青黄竹简摊在她膝头,她轻摇着儿子的摇篮方诵完一首,恍惚听见窗外枝头有春燕啁啁鸣叫,便莫名想起某个曾和她说过燕子是他家族徽的少年来。

从前没有多想,如今想来,燕子正是慕容鲜卑的图腾,连国号都取了“燕”字。他对她,也不全然只有假话的。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衎,非王侯之家,又怎么敢以这个字为名呢?可笑她当年一味沉溺于情爱之中,竟会相信。

她苦笑一哂,收回神思,眸光漫然一扫,却恰是翻到那首《子衿》了。于是略愣了一愣,颊边如杏红初绽,微微一烫。

才要翻过,那些刻意遗忘的过往都如突然推开窗棂的寒风极强势地侵袭上来,心口如在雪水中冰凌凌浸着,竟惶惶不知外物。这时,摇篮中的瑍儿突然大哭起来,她忙回过神,手忙脚乱地起身关紧窗子,又俯身哄他:“瑍儿乖,阿母在的,不冷了啊……”

那原先瘫在膝头的竹简啪嗒掉在地上,凌乱不堪,等再捡起来时她已然忘了原先诵至何处,索性把竹简搁了,专心致志地哄起儿子。又想起一事来,问听见响动进来服侍的采蓝:“郎君已经走了二十天了吧,寿春方向可有回信?”

“郎君的信不是才回来吗?”

寄养在三娘子处的团团生产了,采蓝才从鹿鸣苑里回来,额上一层细细的汗。她还以为女郎问的是有关三郎君婚事的回信,应道:“奴听说太夫人已收到了,料想过几日府中就当来提亲。”

又把猫儿生产的事很高兴地报了:“团团这回生了三只呢!都是雪猫蓝眼睛,连只有花的都没有……真可爱……”桓微一愣。自怀孕归京后这两只猫儿就委托婆母寄养了,后来又被二娘子三娘子抱去了鹿鸣苑。时光荏苒,连猫儿也生了小猫儿了,那个人却还是不能回来。她神色微黯,抱着儿子往里屋走。采蓝把书案撤走,转目看女郎怀中玉雪可爱的小婴儿,原先哭闹不止的谢瑍甫一沾了母亲衣襟便转啼未笑,吮着手指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她捂了嘴笑:“小郎君笑起来可真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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