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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微很清楚,以两家在政治上的对立,终有一日她要面临这样的难题。
郎君要她和他去京口,无非是想她避开、将来不至于直面两家的冲突。她不由得叹了一声:“郎君既早知会有今日,当日为何要向我母提婚。”
谢沂笑意淡淡盈眉,抚摸着妻子怀中团团元宵毛茸茸的小脑袋,“因为为夫喜欢皎皎啊。”
不管是海棠树下的发绾君心,还是朱雀航上的惊鸿一瞥,亦或是今生的不甘心。
他只想得到她,长相厮守。
他这样大胆而炽烈,不假思索,倒令桓微怔了一晌,低下头,抚摸着怀中的猫儿不言。
谢沂抚摸猫儿的手一滞,大手缓缓按在了她的手上:“我知你在担心什么。大人有操纵乾坤之力,却未必真有取代之心。我们两家,不至于走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步。”
他太了解他这个岳父了——想要废帝自立,却又畏惧舆论。曾言不能流芳百世就遗臭万年,却又真顾忌身后名。前世,太原王氏撕毁萧昱亲拟的禅位诏书后,他本该兵逼建康,却选择了退回姑孰,转求九赐。为的就是身后之名。
如今,以他的老奸巨猾,又岂会看不出留着小皇帝比迎立会稽王更省事?只不过畏惧朝野舆论,想着日后会稽王禅位,总比欺负孤儿寡母要来得好。
然则在世人眼里,这二者并无区别,皆是以臣僭君。以他的行径,无论有没有登上那个位置皆是一样的篡逆名声。后世修史,更不会将他写作忠臣良将。
若他料想得不错。这一世,桓公仍然不会走到最后那一步。但他却想推岳父一把——
“我知你不会信我,但我的确是支持岳父大人的。”
“世家大族互相倾轧已近百年,神州陆沉,社稷东倾,也已近百年。若无一位铁腕手段的雄主坐镇,江左,永远都不可能收复失地。”
“皎皎,我想做那个手补乾坤的人。我想收复失地,我想有朝一日,也能带你去看长安雪满、洛阳春深。”
他唇边漾开一抹清浅温和的笑,温热指腹缓缓摩挲着她微凉的手背。活了两世,没人比他更清楚世家做大的危害了。建康城中士族彼此猜忌牵制,一旦有人北伐,世家们想的不是如何收复失地一雪前耻,而是忌恨北伐之人积累了威名势力,百般阻挠。
开朝时的祖士稚、刘越石如此,桓公如此,他也如此。
前世,断他粮草、强行将他从北方召回的固然是萧纂。却也是南齐朝廷的一致意见。他顾及家族清誉,不能做门阀政治的掘墓人。却很乐意袖手旁观,看桓氏得登御座,垂衣御八荒。
桓微怔怔不语,在他心上,收复失地和带自己去看洛阳春深,是一个分量的事么?而他,竟然还记得她当日为打听某人时、随口问过的话。
车外,那雨却下得紧。绵绵沥沥的,仿佛经了一夏的酝酿方落下来。谢沂脱下素白外袍,扔出去给玄鲤遮雨,自己则只留一件暗绣银纹直裾,顺理成章地抱紧了妻子,“一场秋雨一场寒,我有些冷。”
车窗严实地将风雨隔绝在外,又哪里会冷了。桓微也不拆穿他,怀抱着两只温热的小兽静静靠在他怀中。她缓缓回握住郎君温热的大掌,话音绵软温柔,恰似车外的秋雨,“不管郎君做什么,我都跟着郎君。”
谢沂眸中微动,下颌贴着她辛夷馨香的发顶沉沉叹道:“皎皎,谢沂此生,绝不负你。”
……
日中时分,二人回到了乌衣巷。采蓝采绿持伞候在角门,接了二人下车。谢沂接过伞,小心地扶着妻子往院中去。玄鲤披着郎君的大氅跳下车,浑身上下无一点干处,采蓝一见,乐了,忙将手里的伞给他,“瞧你,身上都湿透了!快去换身衣裳吧!”
玄鲤羞红了脸,擎着伞一溜烟跑了。采蓝抿嘴一笑,同采绿合打一把伞,跟在了主人身后。
府中草木沥雨而翠,竹清松瘦,玉渊澄碧。池中的枯荷,却被打得残败不堪了。二人朝雪斋走去,途中却撞见长嫂王氏身边的如意打着伞赶着一队手脚拴在一处的婢子冒雨而行,满面的怒气。桓微不由驻足一瞬,那厢,如意已经遥遥看见了二人,忙停下来屈身行礼。谢沂见尽是些眼生的婢子,心中大致有了数。桓微眸中疑惑一闪,没有过问。
等回到雪斋,谢沂右肩上已经湿透了。桓微略有些不好意思,催促了他沐浴更衣。自己则换过一身崭新的缌麻,坐在窗边,听着雨声下起了棋。采蓝采绿两个忙着照料两只小猫,她便左右手互搏起来。
谢沂沐浴后,换过一身素色绸纹直缀长袍,一手挽着方毛巾搓着半湿的头发。看清她在帘栊下自得自乐,氤氲着水汽的剑眉一皱,趿着木屐走过来,“怎么一个人下棋。”
前世她也惯常一个人下棋的,他在家的时间不多,偶尔和她手谈过几局,更多的时候却是她一个人自搏自弈,看着着实寂寞。如今他既在家,又焉有不陪她之理。
桓微正思索着黑棋的下一步路数,没有理他。谢沂在她对面坐下,先她一步拈起黑子在棋盘上落定,“下在这里如何。”
这是桓微完全没有想到的一步棋,有如凌空羽箭,霎时将原本凝滞的棋局打破。二人你来我往地下了数百步,桓微的白棋被他吃得死死的,不由有些气馁。这时,采蓝正抱了身着新衣的团团过来,欣喜地朝主人邀功,“女郎你看,采蓝做的好是不好。”
一场秋雨一场寒,小猫儿还这样小,采蓝和采绿也怕它们受寒,故而赶制了两个袖筒给套上。桓微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心思却还在棋局之上。谢沂抱过团团,假意不觉地放在了棋案上,小猫儿蹬动毛茸茸的双腿,霎时便扰乱了一局棋。他假意懊悔地抱猫叹息:“看来只能平局了,便宜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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