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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民打开扉页,读起惠欣的赠言。群生听见凑过细看,片刻后,他从群民手中拿过圣经还给我,问道:“你信了吗?”我有点迟疑地回道:“我还不清楚,只是觉得,它能给我带来平静,不再狭隘,心中会充满感恩。但书的事,请务必帮我守密。”

“人追求信仰并不可耻,为何要保密?”群民一脸不解地大声询问。

“信仰是个人的事,为何一定要公开?”群生出人意料的帮我做了回答,再瞧瞧我,说:“放心,我们不会跟伯母说。”

群民看看我和群生,再瞅瞅圣经,嘿嘿笑着用力点点头,保证一番后说明来意,原来再过一个小时邮船会遭遇风暴,两家人准备提前用餐,母亲特让他们来找我。

三人进了餐厅,里面已坐满了食客,在餐厅侍从的指点下,来到两家父母的桌旁,黎先生拉开一旁的椅子,将我喊到他的身边坐下。黎先生五十有余,性格硬朗,群民的长相大都随了他。黎先生外表虽豪放,大儒之名却不是虚传,他一向主张男女平权、平民教育,且喜爱教书育人,故而每日上午,我和晓霜都要去黎家船舱,同双胞胎一起听先生讲授两个小时的国文。

先生讲课,不是呆板的照文宣科,一篇文章一两句话,都可引出多个典故,往日总觉枯燥的文章,变得妙趣横生,时光过得飞快,过去害怕的作文不再是负担。许是心态的改变,抑或受先生的感染,作文不似以往拘谨空洞,笔端常会流露出奇思妙想。后先生曾当着我的面,对父亲夸赞我,说我今后的造诣,定会超过群民群生。自己虽暗喜先生的夸奖,但也深知距群民文章的大气、群生文章的精妙,差之甚远,相对二人见识的广博,更是望尘莫及,于是学得愈加认真,先生见我好学,也愈发的喜爱我。

因是临时就餐,餐厅只准备了三明治和土豆泥汤。嚼着冷冷的三明治,如同嚼蜡,可一想到暴风雨,逼迫自己强行吞咽。

“母亲,您还是吃点吧。”群生一旁低声恳求着他母亲。黎太太与母亲同年,典型江南女子的长相,秀丽柔美,群生的长相大抵随她。黎太太晕船,自上船以来,基本卧床不起,今天特殊,餐厅不提供送餐服务,遂强撑着过来。黎太太在劝说下,勉强拿起汤勺舀起一勺土豆泥,还未到口又呕吐起来。

见着黎太太痛苦的神情,蓦地记起自己生病不想吃东西,家庭医生总是嘱咐李嬷嬷给我冲泡葡萄糖,肠胃就会舒暖许多,便起身跑向服务台,要了一大碗热热的浓糖水。餐厅里的服务生都忙得脚不踮地,一时寻不到人手,我伸手想要捧起柜台上热气腾腾的大腕,被身后群生的一声急喊止住。

我向群生说明原由后,他端过大腕,小心翼翼地来到黎太太身边,说了糖水的来历,恳求黎太太再试着喝点。黎太太虚弱地朝我点头谢过,试着喝了一小口,接着又是一小口,一点一点的,不多会儿竟喝了大半碗,气色随着舒缓过来,土豆泥居然也吃下小半碗,见此情景,我心里满是喜悦,还有一份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助人的快乐。

吃完食物,母亲同黎先生搀起黎太太返回船舱,父亲领着我和黎家兄弟来到甲板上,观看暴风雨的来临。一个小时前的碧水蓝天,已不见踪影。大半个天空,低低滚过浓厚的墨团,翻涌着、膨胀着,不时划过长蛇般的闪电,海水失去了往日的澄净,颜色深黑,掀卷起大片大片的巨浪。巨大的邮轮,此时好似一叶小舟,摇晃着、起伏着,仿佛随时会被抛进洋底,被黑暗吞噬。

我畏缩地抓紧父亲的衣袖,父亲低头和蔼地问道:“韵洋,害怕吗?”

面对如此场景,怎能不心生恐惧,我怯弱地点点头。父亲宽大的手掌,有力地握住我的手,接着说道:“韵洋,这无边的黑色给你带来压力了,是吗?无所依持的感觉让你恐惧了,是吗?韵洋,为父带你来看这乌云大浪,不是要吓你,是想让你明白,人生常会遇到种种类似的情况。不要害怕,你喜欢的雪莱不是有句名言,‘IfWinteres,Springbefarbehind?’暴风雨终会过去的,待到风平浪静时,说不定韵洋还可以看见美丽的彩虹。”

父亲浑厚的男中音,一字一字,捶击着紧绷的神经,弹掉暗藏的惧怕和不安,神经渐渐的松软起来。

群民听完,大声说道:“韵洋妹妹,不用怕,我和群生也会陪着你。群生,我们给韵洋妹妹念那首俄国人写的海燕之歌吧。”

平日斯文的群生,首先大声地背诵起来: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

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

……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的飞翔;

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愈来愈猛烈的海风,鼓动着兄弟俩的绸衫,吹翻半长的短发,随着激情的诗句,两人做出勇敢翱翔的身姿,在甲板上飞舞,看着不由心潮澎湃。他们用力吼完最后一句,群生拉起我的手,说:“韵洋,来,我们一起再来喊最后一句。”

三人手牵着手来到船头,迎着狂风高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狂风迅猛地吞噬掉我们发出的声音,却难以吞噬我们心中的激情,左右看看两张诚挚的脸庞,首次,自己感知了友情的珍贵。

暴风雨来得确实很猛烈,随着邮船折腾了一夜,待到风平浪静时几近破晓。我补眠醒来,已是正午,井井有条的室内,不见昨晚的狼籍,暴风雨似乎只是一个梦魇。

李嬷嬷帮我穿戴好,说:“太太和老爷去看黎太太了,据说昨夜受了惊吓,发起高烧,不大好呢。老爷吩咐,三小姐过去陪陪黎家的两位小少爷。”

我赶紧跑出舱房,没心情看暴风雨过后,大海是否更加蔚蓝,天空是否真有彩虹,两个多月的朝夕相处,自己已把黎家人视为亲人,不愿谁有何不好。

赶到黎家舱房,父亲陪着黎先生默然坐在外间,见过礼,父亲让我去里屋向黎太太问安。进了里间,黎太太躺在床上,头上搭着毛巾,满脸烧得通红,乌白的嘴唇上起了一串水泡,眼角淌着泪,早已没了说话的力气。刚强的母亲坐在一旁,陪着流泪,群民、群生睁着通红的眼睛,跪在床的两边,一人拉着黎太太的一只手。

母亲看见我来,轻声说道:“韵洋,你也来劝劝群民群生吧。他俩一夜都没睡,不要再累病了。”

我蹲到床边,拉起身旁群民的手娓娓劝道:“群民哥哥,伯母这样我也很难过,如果光这样不吃不喝不休息,伯母就能好起来,我也愿意这样做。可是这样,只会让伯母休息不好,还徒惹伯母伤心,万一你们再病倒了,伯父又怎么办?”

群民抬眼望着群生,我对群生柔声说:“群生哥哥,你一向聪明理智,这里交给我,你们陪着伯父去吃午餐,休息好了再来换我。”

兄弟俩愣愣瞧着我,我向他们保证道:“相信我,我也爱伯母,我会照看好伯母的。”

母亲见状忙拉起群民,对着群生说:“伯母跟你们一起去吃饭,走吧。”在母亲连拖带劝下,两兄弟恋恋不舍离开了房间。

群民他们走后,黎太太昏睡过去,我和黎家的于嬷嬷轮着帮她换冷毛巾,擦拭手臂降温。黎太太虽服了阿司匹林,可因长时间晕船,身体极度虚弱,船上无中药可煎,西医也没有更有效的办法。

我换着毛巾,默默祈祷黎太太能鼓起勇气,战胜病魔的勇气,为了群民群生活下去的勇气。半个小时后母亲回来,接过我手中的毛巾,说:“韵洋,你也去吃饭吧,老爷在门口等着你,你黎伯父和群民他们去小套间休息了。”

我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忽然发觉母亲看我的目光有些陌生,陌生里所饱含的,是我期盼已久的慈爱。泪水,霎时溢满眼眶,母亲笑着拍拍我的额头,“刚教导群民他们还似个小大人,现在又现原形了。”

我腻进母亲怀中,娇声道:“群民他们不是娘亲呀。”

母亲圈住我摇了摇,用从未有过的柔软语气说道:“好了,我的小囡囡,老爷还在等着呢,快去吧。”

吃过饭,我替回母亲,总是精神百倍的母亲毕竟是四十几岁的人了,昨夜一夜未睡,过后我还有补眠,而她却是撑到现在,同时,我也让一直未曾合眼的于嬷嬷下去休息。

下午三点船医来查房,是个年近三十瘦削褐发白人男子,他用听诊器检查了黎太太的心肺,量了体温,满意地对我说道:“感谢上帝,你母亲热度已经降下来了,虽然还有38度,但已脱离了危险,过一个小时服用这两包药,葡萄糖水,还有多喂白开水,晚上八点我再来,知道吗?”

我不敢置信地向船医确认,他笑着点头,“真的,不过不要再烧起来,护理要仔细些。”

我即刻开心地笑道:“医生,我是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女士的崇拜者。”

船医收起笑容,正色说:“我也是。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名字叫保罗-爱德华兹。”

送走保罗,心情轻松了许多,但还是不敢松懈,继续降温,准时唤醒黎太太吃药喝水。快到五点,群生独自悄悄过来,我抱住他肩头兴奋低喊:“群生哥哥,医生说伯母脱离危险了,上帝一定是听到我的祈祷,太好了。”

群生站着没动,也没吭声,我连忙松开群生,暗责自己的得意忘形。收回的手背,淋到一滴水珠,是群生默默流下的眼泪,我一下手足无措,开口保证道:“是真的,医生说的……”

话刚起头,群生猛地抱住我,低声抽咽起来。素来是惹我哭泣的群生,居然会在我面前掉泪,我一时怔住,片刻后放软声音,细言劝慰,“没事了,伯母不会丢下群生哥哥,……”

群生将头搁在我的肩头,咬唇边抽泣边应着,黎太太许是被群生的哭声惊醒,虚软唤道:“生儿,娘没事。”

群生即刻扑过去,喊了声母亲,啜泣变成号啕。与此同时,门口冲进两个人,是脸色惨白的黎先生和群民,怕他们误会,我赶紧解释,“黎伯父,黎伯母没有大碍了,放心,快劝劝群生,伯母情绪不宜激动。”

黎先生闻言,立即沉声喝止群生,“群民,把你弟弟带出去。”

群民流着泪,拖着群生离开里屋,黎先生坐到床边,握住黎太太的手,红了眼眶。见此情景,鼻头随着一酸,上前对黎先生复述了医生的交代,便悄然退出里间,顺手轻轻带上房门,转过身,见群民群生互相拥着坐在单人圈椅中,群生低头不语,面色上看,似已平静,反倒是群民还在流泪,站了片刻,我轻手轻脚地出了黎家的舱室,合上舱门。

仅仅一个日夜,让自己体验了许多未知的感受,将小小的心房填得满满的,我信步来到离黎家船舱不远的后甲板,凭栏而立,展目远望,即将西垂的落日,映红了半壁天空和海洋,绚烂壮丽,瑰丽的云彩,瞬息变换着身姿,装点着平静宁和的海天。暴风雨,终究会过去,我长长虚了一口气,弯起了眉眼。

身后传来母亲的轻唤,我回身扑进母亲怀中,“黎伯母脱离危险了。”

母亲拍了拍我的背,说道:“知道了,快去把自己洗干净,一身的怪味道,难闻死了。”

我噗嗤一笑,老佛爷就是老佛爷,“喳,韵洋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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