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虾油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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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从善打定主意刨根问底：“琐碎的事，杂家更喜欢听。你快说说，是不是苏大人又胡说八道啦？”方才还被皇帝一顿呲哒，说他们俩人私相授受呢，这会儿还纠缠什么劲儿。宗妮苦着脸，扯了扯张从善的拂尘：“万岁爷跟前，哪能胡说这些。”

皇帝站住脚，清了清嗓子：“朕准你说。”

爱听壁角，大约是人之常情吧。宗妮掂量着，将苏倚嘉的那顿自夸省去，挑选正经的话，回道：“苏大人给臣父亲送了一辆铁轮轮椅，臣表示感谢，请他到臣家喝腊八粥去。”

皇帝一听，原本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脸立马乌云密布。苏倚嘉给她带坛子卤虾，他尚且可以计较一番。到了宫外，苏倚嘉就算把苏家的金银珠宝都送给宗家，他这个做皇帝也没资格管。

深深的无力感袭来，一股子无名火腾起，皇帝邪性地扭过身子，朝着她吼道：“你们这顿粥是吃不成了，苏倚嘉被朕派出去处理公务，你明日也领旨进御膳房的饭局做七宝蜜炒粥去。”

宗妮一泄气，圣心真是难捉摸，她不明白怎么又惹这位主子生气了。她斗胆问：“万岁爷，不然臣去雍和宫煮腊八粥吧，积德行善做好事，省得总在您眼前惹您生气。”

皇帝乜了她一眼，冷冷道：“朕看你是想趁机出宫，跟人家回家喝腊八粥。”

宗妮缩着脖子道：“臣确实想回趟家，到了年关，家里杂七杂八的事项太多，臣心里惦记着。何况还得跟王家商量下，臣那亲事......”

皇帝没等她说完，出声打断：“想都别想，把差事办好，不然一辈子都别想出去。”

真是欺负人到家了，她想回家不是人之常情么，何况要一起喝粥的人都被支唤走了，她还跟谁喝粥去。皇帝有时候真的不讲道理，他理所应当地认为是这样，那便不接受别人反驳。有浩浩天威帮他撑着腰，这就是仗势欺人的正确解释。若不是坐在金銮殿里，他这种说一不二的臭脾气，真让人厌弃。

苋菜红叶不红心，看人看貌要看心。宗妮是看透了，什么温柔表象细致熨帖，全是装出来的。她不再吭声，皇帝看在眼里，就是无声的反抗，越发让人火冒三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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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脑瓜仁疼，不愿再看见她，一甩袖子，气汹汹地进了遵义门。

张从善是急得不行，唉声叹气道：“姑娘呦，您要是拉不下脸子哄主子爷开心，那也别冷着脸子惹主子爷不快啊！您瞧瞧，刚过几天和美的日子，咋又成这样了。”

宗妮翻了翻眼皮子：“鸡肚哪知鸭肚事，万岁爷乐意听什么话，我哪里知道。大总管您也坏，我都说了无关紧要的小事，您还追着问。真是想知道，您下了值再问，我也好轻轻松松跟您畅聊。万岁爷不待见我，这事儿您又不是不知道，一说话就招他烦，干脆以后装哑巴算了。”

“这张破嘴，净会惹事。”张从善啪啪打自己嘴，又软着声劝，“别傻站着了，赶紧去做卤虾小菜吧。等晚上传膳，姑娘把虾油小菜往上一呈，没准万岁爷一开恩，兴许能免你熬粥。”

也罢，做虾油小菜还省得看见皇帝那张冰山脸。宗妮福了福身：“那我就去膳房了，虾油小菜做起来费时费力，若是我回来晚了，侍膳的差您就帮我挡一次。”

张从善连道：“那就别拖着啦，紧着功夫做。侍膳的事儿不能易主，不然主子爷问罪，咱都得挨呲哒。”

宗妮越想越生气，嘟囔着：“您别赶落我，这是现上花轿现做嫁衣，着急也不能瞎办。再说，做得味道不好，再让万岁爷训斥一回，我真得去菜市口跪着去了。”

张从善一摇头：“让谁跪，也不会让你跪，就别操这份闲心啦！”

***

皇帝的口谕到了，晚膳的菜单上多了四道虾油小菜，宗妮只能到内御膳房，在笔帖式的监督下准备。内御膳房是专门给皇帝备膳的地方，就在养心门的南边，南库的正北边，虽然是条狭长的院子，但相较外御膳房来说，这里更井井有序，章程也更加森严。

宗妮抱着家里的卤虾坛子，由三位尝膳太监纷纷试过，才能进入酒醋房制作。酒醋房是宫中专门负责酱菜制作的衙门，宗妮进去一看，正巧那十六位酱匠都在。

宫里的酒醋房，有十六罗汉坐镇，在民间算是个传说。但凡谁家的酱菜卖的红火，都会声称自己承了这十六罗汉的手艺，食客们慕名而去，别管是不是真的，都会买回去尝尝。

宗家食肆一直想花重金聘请这十六罗汉中专做炒四大酱的老师傅，这念头已经存了好几代。一下子看见十六罗汉，天大的好机会摆在眼前，宗妮恨不得长十六张嘴游说他们。

有笔帖式在，宗妮不能越性儿，只能规规矩矩地先做虾油小菜。这种民间吃食，大多不讲究也不精细，咸淡全靠掌勺的师傅调。若说做芸豆卷，宗妮知道皇帝的口味，甜而不腻就行。酱菜还是头一次做，这便给了她机会求问。

离她最近，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宗妮凑过去，恭敬问道：“这位老师傅，我能叨扰一会儿吗？”

那老师傅瞅了她一眼，摆了摆手：“我忙着呢，你去问别人。”

宗妮笑着，软着嗓子：“别的师傅手里都有活，您这不是正闲着呢嘛，晚辈就问一个问题，不会打扰您许久的。”

那老师傅没耐心地摆摆手，扭过身子：“我也忙，没功夫搭理你。”

宗妮随着老师傅转了一圈，笑嘻嘻道：“老师傅干嘛这么赶人呢。晚辈奉旨给万岁爷做虾油小菜，就想问问您万岁爷喜欢清淡些还是口重些，您资历最深，您说的肯定没错。”

那老师傅一斜眼：“你这小丫头，宫外缠着我就算了，怎么宫里也有你的身影。”

宗妮还当这老师傅对她没印象呢，原来全是装的。

这位老师傅是专门做炒四大酱的。春天吃炒黄瓜酱，夏天吃炒豌豆酱，炒胡罗卜酱宜秋天吃，冬天则吃炒榛子酱。这四种酱从肃彝人进关后，便成了酱菜界的翘楚，这位老师傅就是四大酱的第十任传承人。

老师傅姓付，举家随龙来的，身份地位都不低。他做的四大酱是宫廷日日不可缺的，皇帝亦是每日都会传一小碟佐粥。有些吃食就是这样，先不管它味道有多好，只要是宫里头最受万岁爷喜欢的，民间就会风靡，甚至趋之若鹜。

宗妮曾三次登门拜访，这位老师傅起初还客客气气地接待，知晓她想要聘他去食肆便有些不高兴，后来听她要花钱买菜谱，更是不愿理睬。千防万防，没想到在宫里遇见了，老师傅想甩开，宗妮便将皇帝搬出来，直言他若是不给解惑，便告到皇帝那去。

人是实得好，姜是老的辣，可碍不住宗妮不饶人的嘴巴。老师傅认命地陪在一旁，闻了闻宗妮手中的卤虾坛子，突然扬声“嗯”了一声：“老几位，过来闻闻，这卤虾酱的味儿真不错。”

做卤虾得选用个头小的虾子，要新鲜肉嫩还要摸起来结实，宗家一般会用小白虾、眼子虾、蚝子虾或者糠虾，根据时令不同而选择。这坛卤虾是用眼子虾做的，夏天最热的时候，多次加盐捶打搅拌，同时加入茴香、花椒、桂皮等香料调味儿，倒入缸中，将表面抹平发酵一个月后，再用日光晒熟。

晒得时候讲究，不能搁日头底下暴晒，也不能混进去雨水，一缸卤虾要用尽心思。等到熟成，要严封缸口，再将卤虾缸放到地窖中保存。想做卤虾小菜的时候，挖出一点，与喜欢的菜码搅拌下，便是道美味的酱菜。

邱月清做的卤虾与市肆上卖得不同，属于上等品。卤虾颜色紫红，质感粘稠，气味鲜香无腥味，酱质细，无杂鱼，虾油尤其丰厚。切些小王瓜、豇豆、辣椒和芹菜放在里面浸泡，再浇些虾油，便成了四道美味的虾油小菜。

十六罗汉纷纷卸掉手中的差事，围着那坛子卤虾打量。卤虾若是做不好，味道腥臭难闻，像这种甜鲜的可真是少见。宗妮见状，忙收起那坛子，护在手里：“不能动，还要留着给万岁爷做虾油小菜呢。”

干一行专一行，突然在自己精通的领域里发现新鲜东西，心里肯定挠痒痒似的。何况是带味道带颜色的，只能看不能吃，这谁受得了。

付老师傅见状，问宗妮：“丫头，你这卤虾从哪儿买的，你告诉我们，我们自己买去。”

宗妮笑着回：“买不到喽，是我娘亲做的，概不售卖。”

这话付老爷子熟悉，他之前就这么回拒宗妮的。要不怎么说人活在世，得饶人处且饶人呢，这现世报来得多快。付老爷子脸上挂不住，气呼呼道：“我还不想尝了呢。”

宗妮含着笑，从边上取了银筷子来，一点一点往剩下那十五位师傅的手背上分。这不明摆着跟付老爷子对着干么，那十五罗汉得了趣儿，还有意无意砸么嘴，一句“好吃”，接着一句“真鲜”，还有直接说“再来点”的。

付老爷子实在气不过，鼓着腮帮子道：“你这小丫头，诚心气我。说吧，是不是还惦记着四大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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