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锣锅巷火事案尘埃尚未落定,金陵城轩然大波一日再起。
起因是卫尉寺属下金吾街司日巡街坊,入民居、商铺等查防火患。
此举引来军巡铺不满,锣锅巷军巡铺铺兵当街怒骂金吾卫,说他们查火灾隐患实在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反被金吾卫以“怠职”之名带走两名值守铺兵。
军巡铺总都头海纳川听闻此事,勃然大怒,立时纠集一干铺兵,去卫尉寺兴师问罪。
金陵府代府尹韩岩得知,也紧忙赶往卫尉寺。
观者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卫尉寺新寺丞不识军巡铺乃一家人,便也吆三喝五去看热闹。
平日冷清的卫尉寺一时间门庭若市。
韩岩紧赶慢赶到卫尉寺廨院,海纳川遍寻不到卫尉寺老寺卿,正揪着使役喊问:“魏泽师老东西人呢!敢抓我的人,现在怎么不敢见我了?”
使役被他卡住脖子,直翻白眼,握不紧手中扫帚,离地双脚胡乱蹬踢,显示痛苦万分。
韩岩流着冷汗上前劝阻道:“海都头息怒,卫尉寺带人,个中必有因由,何不等老寺卿出面说出详细。”
“哦,韩大人看来很是了解的嘛。”海纳川甩开使役,呵呵冷笑,“也是,这案子是韩大人交给那顾家小娘子。你们府衙拖了十天查不出真凶,到了那小娘子手上,两天不到,去军巡铺门上说我下属铺兵怠职失职。莫非也是——韩大人授意?!”
海纳川年过不惑,颊生横肉,两腮高鼓如含枣,生了一副骁敢的武士之相。又因常年进出火场,肤色黑如烧炭,怒极瞪眼,与年画门神的猛张飞几无二致。
军巡铺直通路府,海都头品阶与一城府尹同级,而海纳川的孪生兄长在金陵所在的江南东路做牧守,韩岩不好得罪,先做一脸苦相,而后拱手又赔笑。
“海都头要吓煞韩某了,韩某不过是代行府尹,锣锅巷火事案一家三口不幸丧命,兹事体大,于理于法,当须上报路府,等待路府裁量。况且案子尚未得出定论,卫尉寺请军巡铺二人,又或许只是问话,请海都头稍安勿躁。”
“谁不知道路府现在是何荣锟一手掌握,那小娘子就是何荣锟给提做的卫尉寺丞。你说找路府,只怕是找何大帅给你和那小娘子撑腰,存心把这案子推我军巡铺头上来吧!我那两人,一个在我手下干了七八年,才提起来做铺长,一个我自小带到大,前几天才当上爹,他们什么意思?说抓人就抓人!”
韩岩被他逼问得连连后退,抓住奉茶的小吏:“可有老寺卿去向,他几时能回?”
小吏战战兢兢:“叫人去找了,一、一会儿就到。”
海纳川上头的火气发作罢,抢过小吏手中茶壶,招呼手下一道进入老寺卿堂厅。
进了屋,海都头也不坐,在屋内转来转去。
五名素日挥麻搭、扛水袋的威武汉子当厅而立,抱胸睥睨后脚跟上的代府尹,将这一城父母官惊得不敢入座,只在椅前方寸之地徘徊难宁。
幸而没过多久,卫尉寺老寺卿魏泽师满头大汗回来。
老寺卿身宽体胖,偏生两腿细如竹棍,进门时,只见两腿摇摇晃晃,险些跨不过门槛,口中赔礼道:“天冷,腿脚不便,紧赶慢赶还是回来晚了。敬请府官、海都头谅解。”
韩岩忙请他入座。
三人坐定,新任寺丞顾西章姗姗来迟,与众人拱手施礼,立在老寺卿身后。
海纳川抱着臂膀瞧也不瞧二人一眼,向韩岩道:“韩大人是府官,就请你做个仲裁,我想问魏……喂!”
他刚开口,老寺卿不知为何竟在椅上一滑,滚在地上,只听“呼哧呼哧”粗喘。
韩岩和海都头面面相觑之际,顾寺丞处变不惊,提起老寺卿双肩,将这虚胖如封豕的老头放回椅上,又叫使役拿脚凳过来垫撑。
老寺丞喘了会儿,颤颤地说:“走、走得急,也没吃饭……体虚身弱,一时不支,让、让诸位见笑了。”
老头少说百八十斤却说自己体虚,韩岩目瞪口呆之余,赶紧叫小吏送食物上来。
海纳川打量了番顾寺丞,眼中不由闪过嘉许之色:顾寺丞瞧着瘦弱,行动却干脆利落,腾挪提移那胖老头,却面不红气不喘,显然大有膂力,实在人不可貌相。
于是等安置好老寺卿,也稍稍收起轻视,只是语气依旧咄然:“顾寺丞行军打仗或在行,可自百年前仁宗朝起,救火之事属军巡铺当无旁贷,铺中兵士历来挑选有担当、有义气、技艺精湛、视死如归的男子汉……”
顾西章微微偏过头,吩咐禹温故,“记,军巡铺诸兵士有担当、有义气、技艺精湛、视死如归。”
海纳川不知她此举何意,梗了一梗,撑着貌似冷酷的黑脸续道:“……此案,寺丞若找不到纵火凶犯,也犯不着推说军巡铺救火不力!”
几方盯视顾寺丞,她眼睫低垂,若无意识地掸着衣摆,待海纳川话落,涩声道:“请问海都头,刘氏一家三口毙命是否属实?”
“糟市商贾刘氏在家中存放易燃之物,导致火势迅速猛涨。军巡铺铺兵赶到,刘家小楼的烈火已经蔓延到左邻右舍。若非铺兵当机立断,抢救出邻居家被压覆的老儿,还要再添人命!”
“邻人作证,火自二更天肇始,海都头,军巡铺赶到案场是几时?”
“亥时初三刻是二更起,亥正时三刻也是二更,到子时三更前都是二更。军巡铺簿书目录记的清楚,铺兵众人乃是二更二刻出发。按旧制,每坊巷三百步许,置军巡铺房一所。锣锅巷是新扩民坊,军巡铺在六百步左右。区区六百步,二更二刻出发,到锣锅巷也根本要不了眨眼寸光。”
“海都头前番说金陵城军巡铺遵循旧制,那我再问海都头,依旧制,铺中需有五人轮流当值,那么事发当夜,二更天在军巡铺当值的是哪五人?这几人可在铺门及望台?谁在铺门,谁在望台?”
海纳川虎眼倏地圆睁,倒也不是顾寺丞连番诘问而恼羞成怒。是被顾寺丞问及主要。
如他所说,军巡铺乃北朝仁宗朝设立。
南渡初,金陵城为本朝行都,后虽定都临安,但金陵仍为留都。城中主户、客户常年在十万户以上,一旦走水,波及甚广,后果不堪设想。是以,所有规制皆延续东京旧例,军巡铺内例制五人,轮流当值,时时不可放松。
今日在锣锅巷被卫尉寺以“怠职”之嫌拘押的,似乎正是当日当值的其中两人。
他稍加思索,呛声道:“顾寺丞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锣锅巷当夜当值的是:卞柱、耿兴伟、杨子越、赵炯辉、廖利。二更天——亥时,卞柱值守门前,耿兴伟值守望台,就是被你卫尉寺带走的两人!”
顾西章朝海都头一抱拳,说道:“海都头辖内之事了如指掌,下官佩服。”
海都头黑脸一热,气汹汹道:“少说那些没用的,人呢?”
卞柱是海纳川与韩岩所说,已在他手下做事七八年的老下属。而耿兴伟则是喜获麟儿的新爹爹。
两人不知何时已被放在隔壁,送进来时,竟是双双“扑通”跪地叩头,“属下知错。”
海都头急忙来到二人面前,不顾尊卑有别,单膝跪地,扶着二人下巴左右观看,除了额头上方才重重一磕的红肿,并无明显外伤。
顾西章神色淡然,“我虽从军营来,也曾审讯诸多细作,但我没有严刑逼供的习惯,海都头大可放心。”
“都头,卫尉寺未对我用刑,是属下值守懈怠,属下知罪认罚!”说话的是耿兴伟,虽说当了爹,年岁还年轻些,先前在隔壁听都头铿锵称道军巡铺铺兵,又见都头关切,愈发愧疚自责,脸上涕泪滂沱,硬是咬着胳臂止住情绪,而后以头抢地,匍匐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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