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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肉被血浸得发红,后厨撕开鸵鸟毛点缀在上,王霞迟迟不?动筷,直等到女?人拉开棉门帘进来,给昏昏沉沉的屋子带来些亮,才招手说:“你?迟到了。”
不?大的门面只亮了一只灯,看起来寿命将尽立即要熄灭似的,整间屋子像酱色的水盆,女?人走动过?来,搅动蜡黄的空气?,粘稠坐下,屋子里一股异香,被棉门帘死死隔绝。
外头是土里土气?的,半个门在地下的随时要塌掉的一件破落小屋,里头是些明面上见不?着的野味,这一桌下来,王霞很花成本,段老板没敢擅自拿筷,但王霞已经挑了一块肉给她。
是专请她段老板来吃饭,始料未及。眼?神流连在王霞脸上,敷粉不?匀,旧伤又添新?伤,张大红唇以免食物沾去口红,脖子欲盖弥彰地系上桃红色纱巾。
段老板搁下筷子,摸出烟叼在嘴里:“你?不?说明白我可不?敢吃你?这桌饭,说说,什?么事是我能你?不?能的?”
“谁说吃饭就有目的?我看你?漂亮特别请你?吃饭还不?乐意,瞎揣测我。”王霞说得莫名其妙,段老板自觉和?她不?熟,王霞亲呢的语气?已然黏住了,只好告饶:“行了行了,谢谢您赏我一桌美味佳肴。”
“其实是这么个事。”
王霞的老舅舅生了病住院,倒不?是大病,只是住院需要调养一阵。县城的住院条件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恶劣,拉开床头抽屉能蹦出十万八千只黑壳虫来,油光滑亮的,吓得老爷子一个激灵一睡觉就梦见身坠毒虫地狱,说什?么也?要转去干部病房,但他从?前就是黑五类,自己不?争气?,崇尚些资本主义情调,没有什?么背景,亲戚里面找到王霞,她丈夫权势滔天一句话不?就换了病房,求到她头上。
但她开口,周局也?不?知道怎么,翻出三十年前老爷子曾经给他一个白眼?的老黄历,压准了不?给松口。王霞长?辈间只剩下这个不?顶事的舅舅,还是念着往日情分?想?给他改善改善条件。
“我能干点儿啥?我又不?是干部。”第二支烟叼在嘴里,烟雾笼住王霞的脸。
“我是想?你?和?他好,他总听你?的。”
“他可不?听我的。”段老板深深吸烟,想?起自己自顾不?暇,突然顿了顿,“你?为什?么不?直接去医院?”
“他不?准我用他的名义谋私利。”
呼吸一窒,段老板抓过?热毛巾捂住几声咳嗽,栽灭烟卷。
借着咳嗽她弓腰看王霞双腿,一贯长?裙丝袜,今天穿了棉裤,严严实实还有点儿朴素。
“这事我帮不?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满桌佳肴一口未动,段老板拿包起身,又同情她,回脸支招:“问问老太太怎么说?”
“我不?像你?会讨人欢心……”王霞是块木讷的石头,到长?辈面前总也?放不?开,也?是身份放不?下,不?像段老板能唱能跳,没脸没皮。
掀开棉门帘,段老板言尽于此,王霞起身送她出来,但她并不?回头。段老板上车,老张掐灭烟:“吃了不?到五分?钟,你?吃了个屁回来?”
“倒车,倒车——倒回去。”段老板凝视后视镜,拉下车窗,王霞站在军绿色棉门帘旁边,浑然一体的背景,像是过?去来的人,“姐,我不?帮你?不?合适,但你?得和?我一块儿来老太太家,带上小东,下午就去。”
同一片晚上的月亮照在城里村里厂里都同样柔和?清冷。当?程白草咬断周晓东的那玩意儿之后快乐地睡觉做梦时,千红披起外衣。
楼上正?下来一个出台的小姐,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千红和?他们打了声招呼后,在他们离开之后也?离开旅馆,废品站的路很长?,黑枣蹒跚着来迎接她。废品站外,周晓东的车已然不?见了,屋内灯火通明,蔡老头坐在“宝马”旁边的小马扎上抽烟,弓腰拢胳膊,不?住唉声叹气?。
“咋了?”
“你?这两天哪去了?你?爹妈来瞧你?,你?倒不?在。”
老头说着搓搓狗头,千红沉一口气?,老头这才看见她头发湿漉漉的,被冻得犹如针尖,“赶紧进屋!一会儿感?冒了!”
“哎。好。”
二姨夫提醒她,许多事还是自己争取算数。进城以来,她常常得到别人帮助,张小妹,秀芬姐,段老板,干菜婆婆……渐渐忘了自己才该再努把力,使把劲。靠山山倒,靠人人走。
推开门,久违的,她爸在炕头围着被子好像不?大精神,她妈在炕沿坐着,夫妻不?说话,火炉烧煤噼啪作响,千红进门带进一股寒气?,千红妈从?炕上跳下来:“你?死哪儿去了?我进城来看你?你?倒溜了个远。”
“我回村了,我求二姨夫劝劝你?们,别让我嫁给周晓东,”千红镇定下来,掀开炉盖添炭,“我就来表达表达我的意思。”
“你?啥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嫁周晓东。我心里一直没忘了褚石头,我看上他了,想?让他看得起我才进城,可是他命不?好……”千红深吸一口气?,眼?泪滚滚,煤烟呛得她不?哭也?不?行,扔开火夹蹲在炉边。
她那时并不?知道撞死人的是周晓东。千红妈自行联想?到周晓东撞死褚石头的恩怨情仇,气?得脸色发白:“这话你?怎么不?早说?礼我都收了……”
“收了他多少?还给他!”千红站起来,语气?难免强硬。她和?她妈非得你?强我弱才能对话,强强相对只有打架,她妈冷哼一声:“褚石头都死了!我看周晓东不?错!”
“我不?嫁。”
“你?不?嫁也?得嫁,哪个村能给五万块彩礼?这是个好人家。”
千红冷静下来,每句话都可分?析她妈妈的动机。她说对褚石头有心,她妈不?认,显然不?再考虑她的感?情因素,说不?定还要拿她喜欢女?人这件事出来说。她爸窝在角落,看起来不?太精神,她不?想?气?坏父母,话头一转:“我晚几年再嫁。现在我还不?能领证呢,人家要是玩了我又不?认,我是不?是很亏?”
“过?几年你?就不?值钱了。你?趁年轻,赶紧生个孩子……”
似曾相识。
文文和?孙小婷的脸交叠浮现,成为一片泪染的重影,千红无法心平气?和?,摇摇头:“我不?。”
“你?这死孩子!”
她无意顶撞大人,但大人没有目睹孙小婷之死,无论如何也?不?理解她的强硬态度。像麻将牌碰撞卡啦两声,你?死我活,千红转头望他爸,但他爸不?肯声明态度,两个女?人对峙,她妈翻找出村里能找出一切的大人骂孩子的话来骂她,归纳总结,恨铁不?成钢。
恨她进城叛逆,恨她忤逆长?辈,恨她离经叛道,恨她不?守规矩。
要她结婚收钱,要她早日生子,要她安分?守己,要她不?要丢人。
望她迷途知返,望她浪子回头,望她体谅苦心,望她别翻旧账。
“妈,为啥那会儿千里不?愿意念书我也?不?能念,为啥千里进城你?们就不?担心他学坏,他丢人,他吃亏,他娶不?上媳妇……为啥——”
“为啥为啥,全村姑娘就你?文化水平高你?还埋怨你?爹妈?吸我的血哇,儿女?都是来讨债的。为啥,女?孩大了就不?值钱,他就是搞了女?孩肚子也?是他占便宜,你?咋什?么都不?懂?你?以为我害你?了?我亲你?弟弟,我重男轻女?了?我不?是为你?好才管你?了?你?看我怎么不?管孙小婷?孙小婷死了大街上我也?不?进城看一眼?了?”
“别说孙小婷!”千红捂着耳朵尖叫一声。
“说不?得你?了?大了翅膀硬了是哇,好,我不?管你?,你?死了大街上我也?不?给你?收尸。我这是什?么命,生了些什?么东西……”
千红顿了顿。
“我要是说,我就是死在大街上我也?不?嫁周晓东呢?”
“那你?死了大街上哇!我就当?没生你?养你?个没良心的夯货!”
全村就冒出钱千红一个基因突变的女?孩和?所有女?孩都不?一样,就她不?省心,就她有问题,从?小到大让老师操心头疼,脾气?又臭又倔,像上辈子来讨债的。别人的女?孩是贴心小棉袄,她家的千红是个铁头娃,她恨自己命不?好,没碰上一双贴心的好儿女?,一辈子流干了眼?泪。
有主见是挺好,是,挺好,千红爸突发急病的时候也?是千红的主见派上用场。
这会儿钱千红用她的主见来忤逆大人了。
她急火攻心,恨不?解气?,再补一句:“你?也?不?说说你?闺女??好哇,你?们一群姓钱的合起伙来欺负我?老娘受够了!我走呀,我走了死了一了百了!谁也?不?烦了!爱咋样哇!”
千红爸急着起来拉住他老婆,直喊着说:“千红!拉住你?妈!”
千红只是定定地看着,两行清泪流下来,转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你?还知道伤心了?你?从?小到大伤了你?妈几百次心!我还没走呢!你?回来!你?不?回来我就和?你?断绝母女?关系!”
但她冲出去的时候,千红只是站在门口,坦然无惧不?像是犯错,只好像在门口拦住她,防止她寻短见似的。
怒气?被点燃:“你?不?是走了?你?走哇,你?咋不?走?”
千红被她妈推推搡搡,一路推出废品站,她默默无言,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没等到她妈妈回心转意。
蔡老头说:“你?妈这是更年期哇?”
“什?么是更年期?”
“嗯……”
“我妈都快五十了……更年期也?不?是这会儿……”千红瑟瑟地笑笑,“其实在我之前,我妈有两个儿子,她一直想?要个女?孩,可我生下来没多久,我两个哥哥都一个接一个地死了。”
“所以我不?恨她,她肯定说的是气?话,她怕我也?死了一直管得很严。可我好冷,我想?回去了,我明天再来看她,你?别告诉她我住哪儿。”
“我也?不?知道你?住哪儿。”“他俩要是住旅馆,麻烦你?把这些钱给他们。麻烦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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