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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手拒绝,她已?三十岁了,来照相馆的三十岁女人多半牵着丈夫孩子,她孤独一个,简直像是在拍遗像。
千红并不是孩子,她不喜欢阿棉这样?打扮千红。青春校园式的格子裙和短袜皮鞋,还有那不伦不类的贝雷帽,嘴巴又涂得很?红很?红,简直在清纯里掺上妖精的屎。
到底拍出来是阿棉心里的样?子,千红任人妆点,外头停着破旧的三轮车,拍完就?要回去捡垃圾,在照相馆里像做一场梦,千红不是爱做梦的小?女孩,只是有着迁就?阿棉的好脾气。
拍了一套下来,阿棉凑在千红旁边大呼小?叫,自己也在照片里做鬼脸,那也不是阿棉。
她终于看不过眼?,拿掉千红的帽子,一手牵着千红的手腕,另一手在照相馆提供的衣服里来回翻弄,翻了一大圈,终于找见条牛仔背带裤,横纹的背心,挂了顶大草帽,扣在自己头顶。
“再拍一套。”
“好嘞。”
千红并不看她,拿着衣服低声拒绝:“我不拍。要拍你自己拍。”
“和我拍好吗?”她低头询问,又怕千红拒绝,可怜地补上一句,“我许多年没有拍照了。”
“哪有许多年,姓方的摄影师不是还拍了好多。”
虽然是不情愿,千红还是从她头顶摘走草帽去换了衣服。
她还是欺哄了千红,说是合影,不过是后来站在她身?后静静地望了望千红,只潦草地合拍一张,又拉来阿棉,拥着她挤得热烘烘地拍了一张。
等结账的时候阿棉说合影要多洗几张六寸的彩照,开始讨价还价。她在沙发上坐着抽烟,千红不安地掏着那件肥大的外套,从里面?抓出螺丝钉,吸铁石,抓出来又放回去。
她知道千红偷偷看她,过一会儿挪走视线,眼?神湿润得像下了雨。
被注视久的人身?上装有感应,视线从哪里来都一清二楚,她被男人打量就?像被烙铁灼烧,烫起旧疤新伤。被千红看久了,沉溺其中,在细长?的手指里摆弄打火机,千红的眼?神凝在她脸上。
很?想说说话。
抬起头,越过众人看向千红继承干菜婆婆的那辆小?车。千红开始捡垃圾,被人轻看的职业。
她不知道千红此去并不是要捡垃圾,而是去捡垃圾的人家里,重新谈定价钱让他们再次把垃圾卖到废品站去。
她的千红是沉得下去爬得下去吃得了苦的珍贵的宝物,还不知道曾被虎视眈眈过,从悬崖边上走过一遭。
一旦想到周局她就?握着嘴巴忍住了呕吐的不体面?表情,千红不再看她,转头认真地看着阿棉告别,出门蹬在三轮车上,她紧走几步拉住车槽,抓出一手铁锈。
千红回过头。
“搭个便车,”她爬上了六十块也没有人要的结满铁锈的破车上,半蹲下贴近千红,“我们去一趟桥边,我丢了东西。”
她丢掉的是千红裤子的纽扣,那时动静太大扯下来,掉进了河里。她只是从裤腰中扯出上衣,扣子像屋檐下被砍掉的冰锥,哗啦啦掉下来。
当然找不到,千红耐着性子等在桥边,似乎怕说话,嘴巴抿得很?紧。千红的感受钝重而迟延,却并不代表千红傻而健忘,那是聪明地屏退苦难的本能,耐受坚强地活着的印证。
“你过来。”她喊着千红,千红缓慢而审慎地抬腿走到桥上:“丢了什么?”
“扣子。”
“什么扣子?”
段老板是眼?疾手快的女人,一抬手,用力?地拽下千红外套上第二个扣子,人被踉跄着抓过来——扣子还没有掉。
“你这是什么扣子?”
“不准扯,我缝了很?久。”千红掰她的手,千红的针线老实?得让她惊讶,纽扣凹在指间?,压得指尖不过血,微微冰凉,扣子仍旧在千红身?上。
无法剥离的扣子,或许是记了教训,从那天之后回去把所有的扣子钉得老老实?实?。她擅自想象千红缝扣子笃定较真的样?子,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段曼容。”
千红只有撒娇或是认真说话的时候才喊她全名。
她略微低下眼?,想从兜里摸出什么东西遮掩她抢扣子未遂的尴尬。
“你想和我过日子,是犯法的。我问过钱千里了,他说,《刑法》上写了,这是流氓罪。”
一板一眼?地对?她陈述,千红仿佛一字一字地宣判死刑。
枪响声在脑海轰鸣,段老板想起千红是拒绝犯罪拒绝被染缸染成?一团黑的女孩。
法律写了,白纸黑字,像把千红刻在纸上,用笔反复划过,钉在那条律法上悬垂风干。
“但是……我说出来你别笑我,一起过日子的还有兄弟姐妹,实?在娶不了媳妇的和尚们住在一起,嫁不出的女孩们都在修道院里一块儿过日子,他们也是和同性过日子,但是,没有耍流氓就?没有被抓起来是不是?所以?我觉得,你可以?,和我过……但……但是,不可以?耍流氓。”
“就?当你出家了?”段老板被千红的惊悚言论逗得只想发笑。
“很?多事情我没有想清楚,但我想跟你在一块。”
千红慢吞吞地靠近她。她静默无声,千红急忙给她自己仓皇补一条后路——原来这女孩说话是不留后路的:“但是我现在,现在捡垃圾,我觉得很?有赚头,我还是要做这个,你如果……只是觉得我很?有力?气很?能干活,那我就?不和你住一块儿了。”
最后尚且给她自己留了三分骄傲,千红是这样?没有城府的女孩子,但并不是没有心计。小?聪明好像女孩子发梢的蝴蝶结,点缀出粘人的俏皮。
她还是放松自己,任由段曼容这个本该斟酌思考的女人接受了一个女孩给出的一条笨拙的路。
不耍流氓?这是一个有趣的修辞,她知道这个修辞背后代表不可触碰,抚摸与吻,还有性都要扫地出门。
从钱千红的眼?神她知晓这不可触碰的律例刀劈斧削锐利坚硬,神圣而不可侵犯,千红已?经因为年轻,一只脚晃悠在法律的边缘上。上次惊慌地替她藏“尸”也是,本能地忘了律例规定。这已?经退到边缘,再往后就?像是拆散千红的世界。
她知道千红爱她,但她不知道千红这样?爱她。
她不像千红那样?单纯地爱,她只是一只枯干的妖精,等着从千红身?上汲取养分让自己活过来。她的爱就?像旗帜上精美的图腾,容易迷惑人用短暂的虔诚来崇拜它。
有许多华丽的话可以?倾吐出来,就?像她用诗歌短暂地表达,却无论如何都认为浅薄,潦草地涂去。
用力?地擦去迟疑,她倾下身?子看迟缓的汩汩而流的河水,千红好像犯了错的小?孩被她晾在一边,露出惶惑紧张又忐忑的神情。
“好吧,那我……先忙去了。”千红不安地双手插兜,又从里面?掏出改锥,扳手,再放回去。
“我晚上答复你。”她捂着眼?回答,忽然想到许多事,周局和方摄影师的事搅在一起,酝酿着过去的怨气,随之发酵,她在心里翻箱倒柜地掏出勇气来抗衡,“不,不——我答应你,你去忙吧,晚上来找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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