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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辞算了算时间,这个时候季纨应当还没有离开垂明殿,他来若不是早早与季纨商量好的,便是瞒着季纨想另寻打算。
宣了人进来,钟辞挽发从内室里出来,宋子虞低头,行礼的动作颇有些艰难。
“宋公子随平王殿下赈灾有功,不必多礼。”钟辞抬手,“坐吧。”
灵槐在旁布了茶便退了下去,将殿门关上。
“刚回京便急着来见本宫,宋公子可是对本宫上次的提议有什么想法?”钟辞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刮掉浮沫,饮了一口。
宋子虞跪坐在小案前,抬手对钟辞一拜,道:“臣此来是代殿下向娘娘请愿,希望能与联手除宦,还西越一个政治昌明,百姓安稳。”
钟辞轻笑,“如此说来,你是要坚定地站在平王那一边了?”
“圣上年少,平王殿下是圣上的亲舅舅,理当为其分忧。”
宋子虞道:“如今殿下除灭定山一带叛贼,开仓放粮,安抚了饥乱,又捐出手中粮草供以国库支配,初得民心,手下兵马也陆续转移到京城附近,在京中所差的只是几位德高望重的贤人拥护,若再得娘娘扶持,弥补不足,则可为辅佐陛下千秋大业尽心,日后领兵四征,夺回被诸王分裂的皇权,稳固社稷。”
“此话说来只凭公子的一张嘴,让本宫如何能相信?”钟辞清楚季纨的为人,知道这些只是他一人设想,对此提不起兴趣。
那日细雨薄幕间,崔绍的话还犹在耳畔,他在这宫中手眼通天,什么都清楚,若没有十足的把握,钟辞不能轻易对他下手激怒。
机会只有一次,她已经忍耐了太久,也不介意这一天两天。
宋子虞明白她的顾虑,也知她看不上季纨,只有从利弊出发,道:“以娘娘的身份,在宫中行事必定受制,钟家在朝中虽有人脉,却多文臣,想要在诸权纷争之间保持制衡,打破僵局,缺的便是一支勇猛的兵马,而平王之勇,无需臣再多言。且崔绍不除,对娘娘也是一个心头大患,眼下他以匪徒充当禁军,使臣等在定山损失惨重,把矛头对准了王爷,娘娘此时若不相助,岂不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道理,等到王爷失利,他若借机得了河丰、溪华和柳桥三州,用以豢养自己的兵马军队,羽翼丰满,届时必定反越,一旦得权,又怎会容得下娘娘这个前朝皇后。”
“听起来有些道理。”钟辞摆弄着手中的茶盏,抬眼的那一刻笑道:“只是相同的道理,反过来是不是也一样,本宫便不得而知了。”
“臣与娘娘皆是真心拥护圣上,王爷更与圣上为亲,娘娘所担心之事,绝不会成真。”宋子虞垂目,“况且,以娘娘的玲珑心思,留下平王,总好过继续与崔绍那等难以捉摸之人缠斗。”
“也有些道理。”钟辞又笑。
她含混不摆明自己的立场,宋子虞哑然,竟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只是本宫还有几个疑惑。”
宋子虞松一口气,“臣定当尽心为娘娘解答。”
“崔绍是宦臣,干政有悖国理,不假,但平王身为外戚,想要得权,又当以何来服人?”
钟辞顾自斟茶,“你也清楚本宫手中没有调动自由的兵马,若随意放平王的人入京,来日崔绍一死,钟家的人若都拥护了平王,那本宫对平王而言便再无利用价值,他若想杀本宫,岂不是易如反掌。”
宋子虞刚要说话,钟辞放下茶壶,又道:“且依公子所言,平王领兵,是为了平定天下,但若真有那一天,他功高盖主,在西越威名赫赫,且已是异姓王之位,就算无心谋反,公子又要圣上如何封赏于他,才配得上他的战功,如何封赏他手下之人,才能平息其心中忿忿?”
宋子虞无言,钟辞笑道:“何必来跟本宫说这些无意义的言谈,你若真心归附,就该拿出一点诚意,你以为你在想什么,本宫当真看不出来吗?”
宋子虞搭在腿上的双手紧握,钟辞戳破最后一层窗户纸,道:“以你的才智慧敏,领兵出城之时便该察觉到崔绍给你们的兵马有异,可你不告知于他,反而继续带人前进,想来是担心一旦平王得知此事,便不会再愿意冒险前往定山,赈灾一事拖延一天,便有无数性命枯死路边。虽不知你在平王面前许诺了什么,但他那个人有勇无谋,你想要利用他来完成你的志向,再轻易不过了。只是你没想到,你们会在中途遇袭,局势失控,致使双方兵马死伤惨重。你今日来找本宫,不过是看破了这宫中复杂,想多一个渠道,得一些消息罢了,可惜本宫不是季纨,由不得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季氏兵马入京只为收拢兵力用以征战,此话你敢在季纨面前说吗?”钟辞笑笑,“他怕是在引人入京之前,便早已把发动宫变之后的美梦做了个干净吧。”
“你们二人志向有异,季纨拥兵,绝不甘屈于一个十几岁的黄毛小儿手下,他心中所系,根本不是什么苍生万民,而是金銮宝殿上那尊龙椅,你如今糊弄得了他一时,还能欺瞒得了一世吗?”
钟辞看着他,杀人诛心道:“你自以为所有筹谋都是为了造福天下,可知你们带走的那三千禁军,都是一些什么人?”
宋子虞脸上微变,心中隐隐察觉出不安,语气不再坚定,有了飘忽之意,“当是先前崔绍剿匪时在周边数城俘获的匪徒,和掖庭狱戴罪之人。”
钟辞又笑,“仅仅以此充数,何以能凑得齐三千?”
宋子虞一张脸顿时煞白,这一路所有的揣测和难眠都涌上来,让他不敢面对那个就在嘴边的答案。
“开仓放粮,俘获民心,懂得这样做的,并不只有你一个。”钟辞饮一口茶,“崔绍在城中修建过一间难民营,每日施粥,还提供了许多房子让他们遮蔽风雨,周边几座城池的灾民闻讯都纷纷入京,在那里高呼万岁。平王入宫之前,听闻那附近遍布蚊蝇,是城中最肮脏,最杂乱之处,还多生疟疾,无人愿意靠近,但就在你们出城之后,本宫派人查看,那里已经空了。”
她看向面前面无血色的人,轻轻吐出一口气,缓缓道:“你以为你很聪明,让季纨心甘情愿地拿出自己的积蓄为你的善意会账,却不知定山脚下的灾民口中所食,皆是京城那帮平民百姓的血肉,你所谓的救人,不过是拿一些人的血,来解另一些人的渴罢了。”
“娘娘早知会如此?”宋子虞哑声,言语带了颤意。
钟辞眼睑沉了沉,指腹从杯盏边缘滑过,“以你和平王二人,是不可能斗得过崔绍的,他在宫中掌权近十年,爪牙蔓延之深,连本宫也不敢说尽数清楚,何况你初入京城。”
“宋子虞。”钟辞轻声,“人吃一次亏,便要长一个教训,你先前辅佐太子是为何失败的,你就没想过吗?”
“太子仁义,心怀天下,臣能陪伴其左右,是臣一生之幸,臣亦从未有过后悔。”
“太子意图谋反,是为先皇所不能容,你如今说这话,就不怕杀头吗?”钟辞视线轻移。
宋子虞眸中沉积的血色未褪,收紧了下颌,“真相如何,娘娘心中自有明镜,当年先皇暴虐,娘娘也是其中的受害者,如今为何却是如此态度?难道娘娘看着那些无辜的百姓白白送死,心中就不会有任何一点不安吗?”
“无辜?”钟辞语气轻扬,笑得几分轻蔑,“适逢乱世,他们当真无辜吗?”
宋子虞不明白,“他们不过是一些普通的贫民百姓,本该安安稳稳地活在市井,却因为朝廷而受到劳役压迫,生活苦不堪言,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无端被推上前线变成一具具尸体,他们也有妻儿老小,也有父母兄弟,却一生流离,不能团聚,被王公贵族视为蝼蚁,生杀予夺,以白骨筑城,终日惶惶。这些娘娘难道都看不到吗?臣不明白,他们究竟有什么错?”
“沦为刀俎,任人宰割,他们当然有错。”
宋子虞紧紧蹙眉,钟辞回身,妖一般的眼睛里带着残血一般的狠戾,“无能,便是他们最大的过错。”
“何况,”钟辞道:“做局把他们带上前线的人,不是你吗?”
大殿寂静,连呼吸都好似灌满了铅水,沉重地拖曳着,每一次起伏都扯出汩汩脓血。
“宋子虞,你想要的是四海太平,天下重回先前盛世之治,可以如今的局势,你不觉得,你这等想法未免太过天真了么?”钟辞最后问他。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宋子虞浑身冰冷,内里却又如同火烧,人被夹在两种复杂的感受之间,感觉额头有冷汗沁出,许久,他用喑哑的声音开口问道:“以娘娘看来,什么才不是天真?”
钟辞面色并未缓和,却转眼笑了下,“你曾是司天监少监,懂得观天象,难道就看不出,西越的国运萧条,气数已尽吗?”
宋子虞彻底失语,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
他身形略显得摇晃,起身之后对钟辞拜了一拜,随即便拖着步子慢慢离开承乾殿往东化门的方向走去。
钟辞独自站在殿中,听到声音,侧目望去时见夜七抱着手里的剑站在暖阁门边。
“要属下去杀了他吗?”夜七望着门口的方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钟辞盯着这个人看了好一阵儿,才把自己从一股怪异的滋味拉回来,收回了视线,“不必。”
话说完,又恍惚了一下,轻声补充道:“留着他,本宫将来还有用。”
夜七在门边站了一会儿,收起手中的剑,应了声是。
东化门外殿,季纨从小皇帝那里回来的时候,宋子虞已经在了。
“今日那阉狗在小皇帝面前阴阳怪气,真是听得本王耳朵都觉得晦气。”季纨脱掉外袍丢在一边,抓起桌上的酒仰头几口就灌下了大半。
酒喝完,又在侍女的伺候下洗了把手和脸,用软巾擦净脸上的水,回身走到桌前的时候才意识到宋子虞的脸色不太对。
季纨困惑,见他嘴唇都有些发白,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怎么了,可是伤又痛了,本王不是让人寻了太医来给你诊治吗,那帮人是不是怠慢了你?”话说着,就要发火喊人过来,宋子虞止住他的喧嚷,挥手退散了房中的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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