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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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起身，晃着已经蹲麻的腿，扶墙往亮处走。树荫之下，小叫花看着许珍远去的背影，目光逐渐暗下。

待人影消失，她垂下头，过了会儿起身，走到先前的门前。

透过一束光与门缝，她瞧见了里面哭嚎的鲜卑公主，以及一个肤色黝黑、高大威猛，身姿笔挺，颇有气概的老翁。

她瞧得用力，嘴角逐渐绷紧，手指捏着墙，捏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松开，垂下眼眸，如同换了个人似的，靠墙重新坐下。

阴影中，她指尖渗血。

……

李家虽然不是官邸，但家大业大，江陵的小宅也设计的十分广阔。

许珍找了好久，终于在某个干燥扬灰的小屋里找到了李三郎。

她走过去问：“李三郎？”

李三郎抱膝坐着，头埋在膝盖里，头发没扎，散乱的披着，整个人灰扑扑的一团，听见声音后不理不睬，依旧坐在地上。

许珍耐着性子问：“李三郎？你怎么了，没事吧？”

李三郎蹲在地上。

许珍将背后的树枝扯下来给李三郎，说道：“我来负荆请罪，所以你该回去上课了。”

李三郎抬手，一巴掌挥开许珍，骂道：“你烦不烦！”

他露了脸，少年眉眼英挺，然而眼眶红肿，看起来刚哭过，泪痕和口水都没擦干净，搞得衣袖湿了一大片，非常的狼狈。

许珍知道这会儿不能笑。

她靠墙站着问：“你怎么哭了？”

李三郎又将头埋入膝盖，臂膀遮住耳朵，闷声道：“滚！”

许珍说：“我不走，你也别不好意思，我们当先生的就是传道受业解惑的，你有什么困难苦处，告诉我就好，只是帮你解惑以后，你记得回去上课。”

她说完，又想到一件事，补充，“对了，还要记得，去山长那说我好话，给我提工资。”

李三郎起先没理，后来看许珍实在是太能说了，唰的站起来骂：“你有完没完？！”

许珍问：“你怎么这么暴躁？”

李三郎骂：“要你管吗？！你能解什么惑？能帮我把我阿兄找回来么！你就是个教书的，你有什么能耐？”

他气急败坏，想要踹许珍，被许珍躲开了。

许珍想到刚刚的哭嚎，立马懂了李三郎在哭什么。

她问道：“你兄长不见了？”

李三郎没好气，忍着哭意说道：“是。”

许珍问：“怎么失踪的？在哪？狼谷关？”

李三郎愣了下：“你怎么知道的？”

许珍说：“我刚刚瞧见你祖母在哭，桌上摊了张地图，上头写着狼谷关三个字。”

李三郎“戚”了一声，不对许珍再抱希望。

许珍问道：“你阿兄失踪多久了？”

李三郎冷冷道：“两日。”

许珍问：“没留下什么消息吗？”

李三郎抬头看许珍，一面不屑，一面又咬牙说：“留下了。”

“什么消息？”许珍问，“你祖父祖母可知道？”

“知道的。”李三郎说完，又忍不住骂，“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许珍听着不爽，转身想走。

但脑子里先是转过做好事送的功德点，再是山长给的工资。

最后只能忍了忍，解释道：“我懂得比你多，说不定就猜到你阿兄留下的消息了呢？”

李三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的，顿时气血翻涌。

后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硬是压住自己的痛苦，将阿兄留下的东西说了出来。

“之前，阿兄好友去狼谷关寻找，找到了一只鸟和树枝……用树藤捆在一起，绑的绳结是氏族特有的，应当就是阿兄丢在地上的。”

许珍问：“鸟和树枝？”

李三郎说着说着已经泪流下来，抹着眼泪说：“对。”

许珍问：“说到鸟和树枝，你能想到什么？”

李三郎摇头，抽搭着说道：“我、我若是想的到，我定直接去救我阿兄了！”

许珍踱步坐到李三郎对面，挑了个好位置坐下，道：“放心吧，你阿兄没事，不需要救。”

李三郎哭的不成人样，语气软化了些：“你、你这时候再安慰我，也是无用的，我阿兄他——”

许珍说道：“你不信我的？”

李三郎继续哭。

“那就是你读书少了。”许珍慢悠悠说道，“我帮你解惑这一次，以后你可得好好读书，不然遇到这种事情还哭，你阿兄回来，大概会笑昏过去。”

李三郎的哭声顿了顿，连忙冲过来问：“你什么意思？”

许珍直接解释道：“前几日我和你说了兄弟的故事后，你是不是说给你阿兄听了？”

李三郎愣了愣：“事情有表有里那个？是，我是和阿兄说了，但是你怎么知道的？！”

许珍：“我猜的。”

李三郎站起来想打人。

许珍忙说：“但既然我猜对了，那不就证明我猜的准吗，接下来对你阿兄的猜测，你便可以更信任我一点。”

李三郎急得不行：“你快说。”

许珍不敢再瞎叨叨，顺着解释说：“我那日说的故事，其实是改编自庄子的，你们平日不念书，竟然都没发现这故事是书上出现过的……好了你放下拳头我继续讲！你阿兄听你说了那个故事，便知道你近日在学庄子，他若是疼你，就会选用你也能懂的暗号，来让你看得懂。而鸟和树，又恰好是庄子故事里特别喜欢的。”

许珍随手举了几个例子，“比如南方有大鸟，睡觉睡梧桐，或是鲲鹏一飞能飞九万里，再或者，鸡不打鸣，就会被杀，而树无用，则不会被砍……”

李三郎急匆匆问：“别举例了！这些和暗号有什么关系？”

许珍道：“你阿兄既然和你强调庄子，便是在强调庄子的主张。”

李三郎盯着许珍。

许珍说：“也就是让你无为，顺着自然发展，不要过多干预。”

“不干预？不干预我阿兄还能活吗？！你这草包先生！”李三郎跳开去，完全不信，“你就是事不关己，想害死我阿兄吧！”

许珍说道：“信不信随你，我猜着，你阿兄应当是用了兵法。”

“兵法？”李三郎又不懂了。

许珍道：“野史记载，司马懿诈病骗曹爽，杨行密诈瞎诛叛，你阿兄说不定是炸死正准备打人呢。”

李三郎一个都没听过，呆愣半天，他抬头看许珍的脸，恍惚间在这个清瘦的女先生脸上看到了神仙一样的光晕，随后才意识到，只是因为女先生的肤色浅淡，被光照射，便整个人都变得虚幻不真实。

他回回神，最后不确信的又问一遍：“我阿兄真的没事？”

许珍道：“真的。”

李三郎在原地站了会儿，没气势地说：“我，我不信你，你这草包先生，我要去问问我祖父。”

说完，风一样的跑了。

许珍在屋内坐了会儿。

刚刚那段话，她自己心里也没底，但这种小孩向来不好哄，自己不赌一赌，猴年马月才能把李三郎骗回去，为了这份宝贵工作，她真是尽力了。

屋内没窗，只有墙壁裂开透入隐约光线。

一道光像白线似的搁在草垛上。

许珍觉得闷热，抬手擦擦额上的汗，往外出去。

走到门口，风一吹，瞬间凉快许多。

她四处张望，瞧见了不远处的小叫花正站在树下，身前有团影子，似乎在和别人说话。

那对话之人被挡在树后，许珍看不清楚，担心是拐卖小孩的，连忙跑过去。

然而过去后，却发现树下并没有人。

许珍左右看了看，问道：“你刚刚和谁聊天呢？”

小叫花抬头看着她。

许珍也看着她。

半晌后，小叫花说：“没有。”

许珍以为自己看错了，摸着下巴自我怀疑了会儿，很快重新振作。

她对小叫花说道：“李三郎那里我搞定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小叫花点点头。

许珍牵过她手，往矮墙边走。

走着走着，想到了李三郎那蠢样，忍不住嘱咐道：“只能旷课这么一天，以后一定要好好念书，不能变成李三郎那样的蠢蛋。”

小叫花道：“不会。”

许珍不放心，又说：“还是快回去，我再教你认字吧，你的汉语，学的还不够好。”

小叫花脚步顿了一下。

许珍回头，见她不动，笑了笑说：“但是进步很快，你别灰心。”

小叫花看着许珍的笑容，最终还是缓缓的侧过头。

不敢直视。

她去看其他东西，看远处落叶飞花，看燕鸟飞翔，看天高风急。

她看到的这一切，都很美好。

眼前之人更是如此。

这个叫做许珍的人，随清风来，似能弹指遮天，给她温床，伴她夜读，这人是最美好的，不像自己，污浊不堪。

她本不配站在这人身边。

唯有将自已一切都奉上，即便如此，依旧不够。

风吹来，云翻涌，枝叶沙沙。

小叫花垂头闭眼，想到方才在树下和人聊的种种，眼角酸涩，内心不甘——

若自己，真的只是个乞丐，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