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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暗香锁闲窗,外头是凉的月,凉的风,却有着?暖的情丝游荡,这是夏,令张碧朱心想事成,梦到高唐的夏。

那张清铅素面,纯真而无暇地背着?,宋追惗瞧着她耳下的几丝碎发以及那一寸嫩白的皮肉,小小的珍珠坠珥颤颤晃着?,像一滴浓稠的欲,使他不免有?些心猿意马,却又是按兵不动,耐心地等着?。

这一霎就似沧海桑田,张碧朱想等着?他再说些好听的,等来的却是一段难捱的沉默。倒是她先熬不住了,旋了半身回来,即见两片藕粉绡帐下,他何其平静的脸色,教她顿觉委屈,鼓腮喁嘴地指摘,“你?还问我?你?瞧瞧你那个丫头,好不得了,成日对我?横鼻子竖眼的,我?使唤她做个什么,她便拨嘴不动,还不就是仗着?你?的宠?”

说到此节,娇面怒红,作势就由床上拔起身,“罢罢罢,你?们是情投意合的主仆,我?是多余的!不如我?把屋子让给你?们两个好了,省得你?们主仆俩瞧着我?碍眼!”

词讫已过?了两柱间的一片帘,半个身子隐没其中,只留下一片银红的裙在帘子下头踟蹰难行。宋追惗瞧在眼里,非但未拦未拉,反撩了衣摆翘起腿来,状若悠闲。

风烛跳跃,罩着张碧朱骑虎难下的面色,过?一晌,将心一横,又怒冲冲的踅回来,“咣咣”两声拉开?柜门,由里头扯出张粉缎包袱皮,并不就近放在案上,反拿到床上来摊着?,顺势将胳膊肘狠狠搡他一搡,“让开!我?要收拾东西!”

宋追惗果然挪开一些,眼瞧着她气势冲天地在靠满墙的那个立柜头翻来翻去,最?终翻出来一件褂子,叠好了,过?来摆在包袱皮中,后又踅过?去,拿一条裙来叠着,再是一件氅、一双袜、一褙、一衫、一绢……

来往复回,绣舄遄行,终于将宋追惗瞧得心里一乐,面上仍是端正地望着?她含愁带怨的颊腮,“这大夜里的,你?是要往哪里去啊?”

乍听他终于搭腔,张碧朱心内只觉十分委屈,说话儿间眼泪就坠一滴下来,“不是说了麽,给你?们主仆腾地方!反正你也不稀罕我?在这里。说到底,这门婚事是我死乞白赖求来的,你?是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好吧?我?回娘家去!我?爹爹疼我,断然能容得下我?一个弃妇!你?自个儿好好过吧,和你?的什么绿茵绿柳的,你?们才是一家人,你?们百年好合地在一块儿!”

“你?瞧你,”宋追惗柔情地一笑?,慢悠悠蹒到案前,“这大半夜的你?往娘家跑,岳父大人怪我亏待他的女儿事小,有?伤两家的体面情分才是大啊。况且你?是吃哪门子的飞醋?她是个丫鬟,怎么能越过?你?去?未必你?是要跟我?算旧账?那可就算不过?来了。”他伸出手,抹干她腮上的泪珠,揉软了一副干硬的嗓子,“何苦跟自个儿过不去呢?你?要是不喜欢,往后我离她远些,这样总成?”

窗外的月光折在他半张脸上,另半张,则是烛火的微黄,使他有?着?变幻莫测的神秘感。这噙着?一丝笑?的脸逐渐靠近,眼皮沉浮着,一霎望她的眼,一霎又望她的唇,鼻息有一种迷人的缭乱。前一瞬她还哭得那样委屈,可这一刻,她挂着?水星的眼只是盯紧了他的靠近,而她的心,正向着?一口簇满妍花的枯井走近。足够了,那些诱人的颜色就足够使她心甘情愿闭上眼了,跌入深渊。

他有?着?真伪难辨的深情,虚虚实实半真半假地融化了她的眼泪,以一种能让人眩晕的法力令她暂时忘记了那些委屈,有?的,只是一些涓涓的幸福、以及蔓延于整副肌骨的心跳。如一粒牡丹的种子撒在了云端,在月光下徐徐伸展枝叶,盛放出压延群芳的颜色,在这夜,千万里的梦田长出生灵万物。

密集的呼吸在她的耳畔、鼻尖,勾绕着?她宛转悠扬的嗓音,合成了一曲人间最美的歌谣,而那些时而细密时而暴烈的磨缠是歌儿起承的韵律,他的汗滴,则是伴乐的琤琮、洇润了整段小调。随着整片残灺的烛光,他们在唱,或者,只是一段诱人的密叹,叹着两个人难分难舍的离合聚散。

那些隐隐约约的声息像一把钝刀,来来回回地拉扯了绿茵的耳与心、以及逐寸逐寸颓败的整副香骨。她捂住耳朵,那一些娇滴滴的密语却像无孔不入的风,由她的指缝顽强灌入她的心,使她辗转难眠地,在黑暗的枕边嫉妒红了眼。而夜,铜壶漏永,寒霜满地。

雀儿与晨曦几乎同时到来,炽烈的夏如同身体上斑斓的痕,艳绝了一片雪国,这大概就是幸福与爱情的象征。

莺鸟百灵唤醒了香梦酣甜的夫妻,最?先睁眼的是张碧朱,醒在一个宽阔温暖的胸膛,是一片无际之海,渡载着?她的余生。她羞答答地笑了,半点儿也不像那个“拦车逼婚”的姑娘。

“醒了就起来吧,”宋追惗还未完全打开?的嗓音黏糊地由她头顶传下来,胸膛轻轻颤动,带着一点儿逗猫似的宠溺,“你?再不起,我?可就要赶不及去衙门了。”

帐的密孔间滗进来一丝丝金光,里头有温柔缠绵的微尘,映着?张碧朱浓浓的幸福。宋追惗向来是个枵腹从公的人,从来是早出夜归,却因她耽误了这一晌,她有些小小的得意,愈发娇纵起来,“你?要走就走呗,又没人拦着你?。”

“我?倒是想走,可你就趴在我胸口上,我?稍一动你便哼哼唧唧的,像个猫儿一样挠人,我?怎么走?”

“猫儿”温顺地蹭了一会儿他的胸膛,尔后仿佛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猛地就将身子撑起,“好了好了,你?去吧,横竖我?耽误你?这一会儿,夜里你?又得在你院儿的书房里给我?耗回来,我?犯不着?。你?去吧,早去早回。”

她还有?着?新婚的羞涩,用牡丹暗纹的锦被裹紧了身体,侧脸瞧着迷蒙的帐外,几个丫鬟捧着水盆等洗漱之物进来伺候他梳洗。就这么静静瞧着他将满口珍珠粉磨出的细泡吐进盂内,倏而翻过身捂着?被偷偷笑起来。

不想一个春情柔水般的清晨却被绿茵的莺色如簧打断,“芸儿,让我来吧,爷向来不爱穿这白颜色的衣裳。”她错过?捧着衣裳的芸儿,到立柜里翻出一件酱紫薄蝉白里子的圆领袍,往罩着纱帐的床瞥一眼,“我?们爷喜欢深颜色的衣裳,说是浅颜色的不稳重,你?们才来不懂爷的脾性,还是让我?来吧。姑娘们别傻站着?了,下去用早饭吧,我?一个人伺候就够了。”

张碧朱在床上听了,险些气得跺脚,也顾不得什么廉耻了,将锦被揿在胸口一把撩开帐子,“三哥!你?穿白的吧,我?喜欢瞧你穿白的。”

或许是清风凉爽,吹得人心里亦爽快的紧,宋追惗竟就含笑点头,“穿什么都不打紧,既然太太说穿白的,那就白的吧。”

这便使得绿茵有些得意的脸色急转直下,瞥一眼床,又嗔一眼宋追惗,“也成,白的也好……”她转了脑子思忖半天,总算又寻摸出一句拔得上风的话儿,“爷,听小厮说,二爷昨儿夜里染了急症去世了,那边看院子的小厮早早儿地来回话儿,爷还睡着呢,我?担心是什么过?人的病,便自作主张让他们连赶着抬到祖陵里埋了。”

天大的事儿在他二人眼里似乎只是闻听什么轶事,只虚浮着一阵淡淡的唏嘘。宋追惗横展着?臂,略显郑重地将头点一点,“你?办得好,二爷染病多年,突发这么个病,恐怕不祥,也不必设灵追悼了,只派人去同亲戚好友们知会一声就成,亲朋好友们想必也能体谅。”话音甫落,一身的霜白圆领袍业已穿戴好,他的手臂耷拉下来,伴着一声无情无绪的,“唉……”

其中弯弯绕绕的内里张碧朱听不明白,她那花苞一样初开?的脑袋瓜里只察觉出他与绿茵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默契,他们总是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儿,若她去问,他只是以笑?打发,将她排挤出“他们”之外。

她有些气恼,捂着?锦被坐在床上,较劲儿地暗睇绿茵一眼,声音嚣张地扬起,“三哥,我?不要你?穿白的了,你?穿蓝的!”

此话儿唤得宋追惗偏首,恍神一瞬,徐徐一笑?,明知故问,“这穿白的也是你,不穿白的也是你,好好儿的衣裳,又哪里招你?不顺眼了?”

“我?又不喜欢了,我?只问你换不换?”

宋追惗分明是心如明镜,却将头摇一摇,“现已是迟了,我?得先走了。”

他旋身而去,台屏映着?他挺拔的轮廓,张碧朱心有?不甘的声音带着?愠怒追随着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背影,“三哥!三哥!”

连唤几声,他未回来,反唤得绿茵略带嘲讽地笑起来,“太太还是先将衣裳穿上吧,若是外头伺候的丫鬟不留神闯进来瞧见太太这副样子,还不知下人们怎么议论呢,到时候伤的还不是咱们爷的体面?”

她的裙也漾弋过?台屏,像一缕抓不住的硝烟,点燃了张碧朱满腔的怒火。这一个早晨,她由无边的、幸福的大天堂里被迅速打入了这十丈深渊。他总是这样,让她摸不准,瞧不着?,倏冷倏热的态度时常令她在冰与火的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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