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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老人像抚摸心爱之物般轻轻触碰那一片空白的封皮,阮棠心都要碎了。事到如今再看不懂发生了什么,那便太蠢了。

清贫,久病,无子,目盲,年老,如何才能支撑绝症患者高昂的医药费?

这家里除了这有价无市的满墙旧书,还有什么可以卖。

必然是先从书架最高层的书开始卖,因为坐轮椅的瞎眼老人根本拿不到顶上的书。

渐渐的还是支撑不住,书架从上往下一层一层空掉,最后只能把底层时常翻动的书也一并卖了,用白纸和便宜的书壳替代。

那些携手相伴几十年的漫长岁月,琴瑟和鸣的旧时光的所有纪念,都在这蹉跎疲惫的疾病和困苦中消磨,一本接一本,一套又一套,换成手术费,换成进口药,换成轮椅,换成化疗,换成生命最后几年的晚景凄凉。

而老人何其幸运,对此一无所知。

阮棠用力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抬头看到淑雅早就泪流满面。

“小南,我这套书怎么样?”张文斌小心翼翼地问:“够不够图书馆的收藏标准?”

“唔……”南图一边翻动纸页,一边组织语言,慢吞吞地说:“这套书品相很好啊,几乎没有虫蛀和受潮,我看至少是八品上……”

阮棠擦干眼泪,接过他的话,一边翻看空白的纸页一边说:“尤侗这套书康熙年间出的,在乾隆年间被禁过,所以存世很少,我没有记错您这套应该是现存最早的版本了,比现在常见的嘉庆年间桐乡金氏文瑞楼刊本要早得多,而且刻印也相当精美清晰,竹纸木刻能保存到这个完整度相当不容易……而且还有这几枚钤印,我看看……小南我的放大镜呢”

张文斌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是‘杨以增海源阁藏书之印’和‘清江诗孙’……”

“是的,所以确实是很有收藏价值的珍本古籍。”阮棠看向南图。

南图也说:“我们图书馆正在筹备明清古籍研究室,正准备拨专款去收购,没想到您要捐,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

虽然对方看不见,但南图向张文斌深深鞠了一躬。

淑雅的喉间溢出一丝悲泣。

张文斌拽拽她的衣角:“淑雅,你舍不得这些书么?”

淑雅含泪嗔道:“你都捐出去了,我读什么。”

“淑雅放心,你最喜欢的那套三联人文经典还有译文那套……我打死都不捐。”

淑雅看着空荡荡的书架和满屋的假书套,哭了又笑了:“你还算有点良心。”

此后张文斌又介绍了自己的许多藏书,但终究服了药,扛不住倦意,有些意态昏沉。

南图看老人精力不济,起身说不妨改日再来叨扰。

张文斌已经累得手都抬不起来,让淑雅推回卧房,南图帮忙把他扶上床躺下。

本想告辞,张文斌却紧紧拉着阮棠不松手,喃喃道:“好孩子,你这样年轻,读书就这样多……”

“我和您二老一样,就真的只是喜欢罢了。”阮棠轻声说。

“一个人这样执迷不悔,这辈子注定要失去很多机会的……”

“路有千千万万条,我走好我那一条就够了。”

张文斌听完疲倦地笑笑,他仿佛一直在天真和迟暮之间游走:“对了,我送你一本书。”

“不不不我不能……”

张文斌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沧浪诗话校释》,硬塞到阮棠手里,笑着说:“平装书,不贵的。”

阮棠摸着这本起了毛边的泛黄旧书,心中五味杂陈,郑重道谢。

“好啦,别缠着两个孩子了……唉真是的,你们大老远跑过来,天又热,我们连顿午饭都没招待。”淑雅看上去愧疚极了。

“您这是哪里的话,接下来采编的事情还总要麻烦您呢。”南图笑道:“我会跟馆长建议的,给张文斌先生的捐赠在我们馆六楼专门开辟一个藏书室。”

“哎呀太好了,就是门口会有牌子写着‘张文斌赠书典藏’的那种吗?”淑雅惊喜地问。

“是‘张文斌和韩淑雅赠书典藏’……”张文斌郑重强调。

“是的,肯定是这样的。”南图柔声道:“您快休息一会吧。”

“淑雅……”老人躺在床上,脑袋转向妻子所在的方向:“我要听《浮生六记》,听说这本最近又红了……”

“看了几十年的书还要看,那本的字太小了,我眼睛难受。”淑雅在床边坐下:“我给你读《秋灯琐忆》好不好?”

“嗯,那好吧。”

阮棠永远忘不掉接下来的那一幕。

淑雅给张文斌盖好被子,又拧开床边台灯,然后郑重其事地打开一本线装书,戴上老花镜,衰老的食指在空白的纸页上划动,仿佛那竹纸上真的有字迹在缓缓浮现。

她一字一句地从容读下去。

“道光癸卯闰秋,秋芙来归。漏三下,臧获皆寝。秋芙绾堕马髻,衣红绡之衣,灯花影中,欢笑弥畅,历言小年嬉戏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谨以本章节向茨威格短篇小说《看不见的珍藏》致敬

也是开书写文以来个人最喜欢的一个单章

正如歌德说过,收藏家是幸福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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