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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海边扎棚子卖饮食的,都是跑了将近二十里路来到这儿的内城商人,所有淡水与食物,都是从内城运来,颇费了些人力周转,待到出售时,定价自然也会稍高一些。

铺子里忙活的伙计见围坐桌旁的客人竟拿这样价格不菲的茶水洗手,每个月工钱没有多少的伙计不禁暗暗觉着心疼。

但看那带着三个孩子的年轻男子出手爽快大方,伙计又是暗暗一叹,只在心中道:别人都不心疼,我又操什么闲心、凑什么热闹。

临时茶铺的伙计却不知道,这种洗手行为,是作为这四个人所在门派的一种规矩。行走在外,为了防止被人下毒,他们专门练有一种手段,用茶水洗手的行为,其实不是以水洗手,而是以手‘洗’茶。

他们在倒茶水之前,已经悄然在手上沾了些许粉末,中等、及以上的毒,都逃不过这种药粉地测试。

原本在这海边,不远处就是巡检兵士,缓缓来回行过,在这种环境里的商铺即便是临时的,应该也不会存在这种下毒的险恶事,但作为他们派中之人,对某些规定的自觉遵守程度,已经深刻入心,不会因为环境的貌似安全,就擅自更改章程。

这种古怪的行为,实也跟他们不做寻常事的职业特性有关系。

试过茶水无毒,四人才浅啜一口,这样的举止,也几乎是照着整齐一致的节奏进行。

习惯动作轻微地放下茶碗,并非因为他们心性温和,而是他们的职业,要求他们必须有一双细致到每一寸肌肉都灵活自如的手。这样才能帮助他们在开锁、揭瓦或是触解机关时,能有更多一份的稳算。

远望天外雨幕,他们无心欣赏雨景,只是在等待着不久后就会靠岸来接他们走的小船。

才走不久的叶诺诺与莫叶怕是没有机会知道,这一行四人逗留在观景台不走的另一个原因了。

他们的确习武,但根本不是什么京都武馆的弟子,一身武馆着装只是一种身份掩饰。

不过。就算他们真把本派弟子服穿出来。恐怕也是没人能认出来的。

……

雨渐渐下得大了,真正到了如瓢泼一样的时候,海边惯有的阵风反而渐渐消失减弱了。

往年在大典结束后的大半天空闲时间里。正是海岸临时摊位做生意的最佳时间,可轮到今年大典之日,大部分游人都在庆典结束后没过多久,就被大雨迫得只能加紧回城的脚步。

海边不少铺子看见这个情形。也只能做此选择,陆续收铺子回城了。虽然他们在今年的这一天。没有像往年同日里赚得多,但头一次带来的食品物资都没有带回的,算是稍有盈利了吧。

茶铺老板本来还想再撑一会儿,因为此时坐在铺子里的四个顾客。带头那位年轻人出手真的挺大方。茶铺老板还指望他能再在铺子里花费点银子,要知道铺子里卖得可不止是茶。

但那四人坐了良久,除了最开始买了四碗茶。也没怎么饮用,后头便再无什么动静了。不仅如此。他们连话都说得极少。

这就让茶铺老板不禁有些疑惑与好奇了。

他下意识打量起这四个人的着装,乍一眼看去,只感觉他们有些像武馆弟子,但在脑海里回想了一下,日常在内城茶铺里见过的形形色色的客人,其中似乎也没有这种着装的武馆弟子。

茶铺老板目光自然而然地下挪,注意到了四人分别靠在小桌子四条腿上的黑色布伞。

其实他也没有刻意去观察那几把伞,然而当他的目光有此举动时,在四人当中,那个带头人模样的年轻男子忽然侧目扫了过来……

当茶铺老板的双眼对上那男子如笔直而来的目光,他不禁心头微瑟。那年轻人目光中的一丝冷冽,让茶铺老板觉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什么冒犯他们的事,于是他神情微滞,很快躬了躬身,像是在道歉,又或者只是习惯性的对强者持有一种敬畏态度。

面对茶馆老板的毕恭毕敬,年轻人未有一个字的表露,只是目色漠然地收回目光,然后如在座的三个少年一样,继续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海面。

茶馆老板也没有再打量这四个人,他回到大帆布棚子下面临时搭建的煮茶台面后头,这里没有因为放久了而污垢沉积的茶具,但他却拿起一只干净的茶碗、一块生了些霉点的抹布,用力擦了起来。

一圈一圈擦茶碗的速度,渐渐快了起来,正如茶馆老板此时的心境变化。

这年轻人的目光,让茶馆老板想到了一类人:他们自称是“江湖人”。

在这类人里头,品格好一些的,谓之“侠客”,行为多暴烈的,谓之“豪强”。

人耐渴的能力可比耐饥能力弱多了,无论你武功有多精深,赶了几十里路不让你喝水,体力就会加速被消耗掉。

茶馆里做的生意,因此受众面非常广,而服务过程却是较为简单的。茶馆老板也是因为常年身处这种工作环境里,所以能练出丰厚的阅历。不过,正是因为看出了这四个人身上若有若无的江湖人气息,他又不禁疑惑起来。

大约是在十三年前时,京都的治安逢到最乱,民间出现了一种职业,大白话叫做卖人头,其实就是买凶杀人的活计。

与官府张贴布告,出的悬赏缉凶令不同,买凶杀人者只要出得起价码,那么他们聘用杀手,只相当于买了一样工具,替他们直截了当的杀死目标,此目标人物却未必是戴了什么只能以命偿报的罪过。

前朝朝运到了末期,乱象四起,民间像这类无视朝廷律令、买凶杀人的事情也渐渐多了起来。

坊间仇杀是最低品次的,一个人在巷子里悄无声息就没了,极少会有人看到。刺杀皇帝以及皇亲是最高品次的。但那种刺杀事件发生在重重皇宫之中,宫内当差的宫人会很自觉的管紧自己的嘴,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仍然是不会有机会看见。

而若论发生在市井之间最多的刺杀活动,还得是在中层次范畴。例如一方富贾或者大臣之间地仇杀,寻常百姓时常可见一行人在街上行至半道,忽然就拔刀舞剑斗了起来。直至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除了有偿杀手。还有一些自诩为要替天行道、杀污官恶吏的侠剑客,以及劫富济贫的草莽豪强。然而在动荡的时局里,言路严重失衡。侠客的义举也是会存在误杀的,豪强的行为,劫富是否真做到了济贫,也是未可知的。

在那时候。京都但凡做官的,家里都要养近身武卫。走哪儿带哪儿,富户望族家里则必然养有成群的看家护院。这一实势造就的形势,京都府也管不了,只能放任。

而这一乱象。直到十年前,王家军入京后,渐渐才得到淡化。这主要还是因为四向城门进出的检查。在王家军武力管控下,才真正做到了十分严苛。

王家军刚进来时。城外如何,官方暂时还没办法管得特别全面,但至少要将内城的一股乌烟瘴气先肃清了。

所有入城之人,不许身携利器,农用的锄头镰刀一类的铁器,上面都有烙字证明。为了管好内城秩序,除了巡城队的增建,所有铁铺也都是在官方备案过的,绝对不允许私造武器。

这便如同拿住了一条毒蛇的七寸命脉。

如果没有武器,刺客杀手的工作将会受到极大影响。所谓“卖人头”的生意,在杀手行当里也是有严谨讲究的,只有将目标人物的头颅割下带回去给东主认了,才能得到赏钱,没有利器辅助怎么好做到?

时至如今,内城已是极少再有杀手出现了,外城经过近几年时间里不断的“清扫建设”,以前都快把寨子修到城墙下面来了的山匪,如今早已消失无踪。或者被京都府的官兵围剿了,或者被关到大狱,还在做苦力还刑期,或者已经从善了。

时局渐渐稳定,但当今皇帝还是把十多年前在世道乱象下衍生的一种体系保留了下来,那就是家宅护院以及私人武卫。

这两类人算是官方许可的私人武装,而在限制利器的大令下,唯有身携功名的官僚,带的私人武卫可以佩戴刀剑,家宅护院一类的武夫则只能用木器护主防身。

不过,有需求者,同时就要有供应源,这两类武备人员,倒渐渐使得京都内城又出现了另一种特例:开武馆。

但要获得官方许可,开武馆也是要有许多讲究的。武馆里一般都只会使用木器、竹器代替武器进行练习,当然也会存在精铁制开锋利器,但这类武器极少在日常练习中出现,也就更别提将它们戴在身畔了。

然而在刚才,茶馆老板只是无意识的看了一眼那四人带着的黑伞,而后却在那年轻人扫来的目光中,寻得了一丝遥远的熟悉感。

仿佛,这人如同十多年前,京都内城街上很常见的剑客,当你想要留意他们搁在桌上的剑时,他们的眼中就会闪现出敏感而警惕的神态。

如果你想再多看一会儿,就不难发现剑器的主人眼里那种渗人的感觉。

这种感觉,却不是武馆弟子会显露出来的。

那些江湖人绝大部分手里头都沾过人血,其中还有不少人做过卖人头的活计,相比而言,武馆弟子就显得纯良多了,天天拿着木头练习,最狂暴时,也不过是打断别人的骨头。

骨头断了,还可以接起来,但一个活生生的人渐渐没气了,变得僵冷,杀他的人还要割下他的头回去领赏,旁观这种人的凶残程度,似乎他们只需要透射一个目光,即可叫寻常人神魂惊颤、避而远之。

按捺不住心神砰砰乱跳的茶馆老板飞快的擦着茶碗,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害怕起来。

虽说杀手行业也有他们业内的规矩,在他们的观念里,劳动就要得到报酬。因而没有必要做无酬劳的事,不会对非目标人物行凶,但是看他们现在的神情状态,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呢!这是又要做一单人头生意的势头吗?如果被屠的一方,也不是什么良人,那么这两伙人打起来,自己的茶铺怕是难免要遭殃了!

虽说内城的治安管得十分好。可就在本月。不是才发生了两起恶性刺杀事件么?

被杀的都是大官,一个似乎还是好官,可杀了人之后。那帮凶徒竟还把人家的宅子也烧了!另一个是即将送到刑场上砍头的污官,眼看着必死无疑了,那些凶徒还要连别人最后在囚车里半刻钟的活头都不给,一定要抢在官方刽子手扬刀之前。急出一剑将他刺个透心凉,真是无比凶残啊!

看来皇帝陛下保留了官员养武卫的特权。不是没有谨慎考虑过利害因果的。

但前面那两次凶残事件,都是发生在当官人家里,跟百姓毫无关系,即便那些凶徒真想着来京一趟不容易。要顺路抢几家横财,在巡防严密的京都内城,他们也休想施展开拳脚。

就说本月这两次凶案。参与的凶徒就都全部被京都府官兵以及官方高手围堵扑杀干净了,百姓生活丝毫不受困扰。

但是……现在自家的茶铺是临时搭在城外啊!

如果他们等会儿要动武。京都府即便要派人,怕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而海边临时设立的巡防队能管得过来么?

茶馆老板的思考方向,渐渐陷入一个满是恐怖的泥沼里,他只觉得拿着抹布不停擦着茶碗的手,渐渐有些发麻,后背明明感觉凉飕飕的,手心却汗湿了一大片。

直到……那个年轻人又冲茶铺伙计点了一碟炸蚕豆,一盘南瓜饼,茶馆老板的心神忽然又稍微安定了些。

虽然那年轻人仍然安静端坐着,两份佐茶小食上桌,只见那三个少年在吃,但茶馆老板旁观这一幕,却恍然间想到了一个他之前因为过于紧张而忽略掉了的问题。

说到底,这四个人里头,有三个都还只是半大孩子,会不会是自己多虑了?

并且除了那年轻人目光不善,可能是他性格如此吧?其余三个少年,都是生有一副好面相。看上去他们除了有些惧怕那年轻人的脸色,其它时候,就跟寻常孩子没什么两样了。

或许这几人纯粹只是什么武馆里的弟子。

京都内城早在十年前就扩大了两倍,再经过近几年的不断建设,内城的居住人口和商户繁华程度,也比以前更为丰富,每天都有新增的商铺。武馆虽然是个特例,但也是官方承认的存在。

可能这几个人所在的武馆,才刚刚挂牌收弟子,他们还没怎么融入帝京这个大环境,所以在自家茶馆没见过他们,也属正常吧?

不知不觉竟把他们跟那些凶狠的亡命徒联系在一起,真是有些对不起人啊,还好自己刚才没有把这意思表露出来。茶铺老板想到这里,暗暗舒了口气,手上擦碗的动作,也稍微缓和下来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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