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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往事太后其实一直没能放下,恐怕到死都不能放下。

她搭在大嬷嬷掌上的那只手抬了抬,大嬷嬷会意地后退几步,让出了太后身侧的位置,微微垂首,随时听候吩咐的模样。

在秦洵幼年记忆里,太后跟前这位名唤阿冬的大嬷嬷就是不苟言笑的样子,除了与太后说话时语气里能明显听出恭敬,她与其他任何人包括与齐璟秦洵说话时,语气都是冷冰冰的,毫无情绪可言。

太后将手伸来秦洵面前,仍是掌心向下,秦洵会意,一掌托上太后的手,一手托上她手肘处,替代了原本大嬷嬷的位置。

“你与哀家多少年没这样说过话了吧?”太后近了看看他,叹息,“模样长开了,跟你娘一样,还是像殷宛多些,不怎么像林天。”

如今太后竟已毫不避讳地对秦洵提起他亲生外祖母的名字了。

太后让秦洵扶着自己,示意他跟自己往殿外走,继续带着叹息之意说话:“像殷宛也好,殷宛多好看啊,若是长得像林天,你还不一定有如今这副好容貌。”

她说话时一直噙着浅淡笑意,不同于从前常常会像挂着一张笑面具般,天/衣无缝到透出假意,上了年纪的尊贵妇人追忆起青葱岁月的故人时,面上的笑意真心而寂寥,一如她徐缓道来时的嗓音。

太后走得很慢,并非是身子有恙迈不得步,而像是有心将步子放得缓慢,好似是想拖延着行往目的地的耗时,好在路上能与秦洵多说几句话。

秦洵也耐心扶着她缓慢迈步,大嬷嬷落在他们身后几步远,一言不发地缀随。

秦洵对于太后所言并未作出任何回应,也只勾起浅淡笑意,他知道太后此时并不需要他回话,只需他静听便好。

“林天的相貌,其实没有多么好看,也就是他早年是文臣,读过不少书,后来领兵打仗都还带着一身书卷气,对人好,见谁都笑笑的,不像先帝啊、秦傲啊,还有哀家的兄长,带兵时总板着脸,一副吆五喝六的糙模样,在他们里面,林天是最招人喜欢的。哀家喜欢,殷宛也喜欢。”

到了这般年纪,太后说起往事,总算情绪不怎么会起波澜了,她笑了声,望向身边少年,想顺着正当大好年华少年郎的容貌,来回忆起他已故外祖母殷宛的模样:“殷宛长得多漂亮啊,又是她父皇的掌上明珠,大殷那会儿谁不想当殷宛公主的驸马爷,不乏比林天模样佳官位高的好儿郎,可是偏偏、殷宛她偏偏喜欢林天,跟哀家一样喜欢林天。”

太后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秦洵也没接话,沉默半晌,太后又笑了,似是嘲讽殷宛,更多却像是在自嘲:“红颜薄命,红颜薄命啊,殷宛怎么那么早就死了,算算看啊,哀家到了如今这把年纪,已经活了有殷宛的两辈子。”

她抬眸往长乐宫的簇簇花木望了望,太后居所的花木,自是日日有宫人悉心打理,只是人力毕竟有限,到了眼下这般秋深时节,没法不见着部分花木显出颓靡之象。

“再是娇艳的花,枯了萎了掉进泥里,那都是寻常事,谁也不会过多怜惜,但是还娇艳着就落下枝来,就会让人心疼得不行了,你说,谁不会去怜一怜,这么美的一朵花,还开得好看,开得灿烂,怎么突然就落了呢?殷宛她啊,不像哀家活到了人老珠黄的年纪,她死在她年轻貌美的年岁里,让她这些故人啊,一辈子都对她念念不忘,只要一念起她,想的都还是她年轻貌美的模样,她永远都不会老。”太后说着,问秦洵,“微之,哀家老了吧?”

太后确实是老了。

在秦洵离京前最后的印象里,太后五十多岁的年纪,却因经年养尊处优保养得宜,加上很讲究梳妆打扮,面容上不大能见老态,头发也仍是乌色光润,瞧上去好似只是四十来岁的中年贵妇。

如今的太后早已过了六十花甲年,似乎也不甚在意用梳妆来修饰自己的年纪了,只穿戴着用料珍贵但款式简单的衣裳饰物,面妆不再精描细画,仅仅清洗洁净薄施粉黛,属于年老妇人的褶皱和斑点在她这张脸上清晰可见。

不待秦洵回答,太后自己接了话:“哀家老了啊。”

最近一连下了几日的绵绵秋雨,昨日傍晚雨歇时,太阳才稍稍探出头,很快又被汹涌而来的暮色压下,一直到今日白天才大方地重新现于人前,所以今日的阳光并不浓烈,穿过云层投下人间来也只是薄薄一层,起不了多少暖意,仍是雨气未散的凉。

一场秋雨一场凉,连绵的秋雨过后,就再也不得回暖了。

很快就要入冬了。

多年未曾踏足过,长乐宫的殿宇花木已经在秦洵记忆中逐渐褪去,但此刻太后徐缓领着他走上的这条路线却从记忆里浮上,秦洵步伐有一瞬间微不可察的停滞。

他陪着太后拐了个弯,顺着檐廊又走一程,停在了一处殿室门口。

在久远朝代时死过悍将的尘封殿室,被一路不言不语缀随身后的大嬷嬷上前打开了大门,一股多年无人造访的霉尘气味扑面而来,随之裹挟着钻人骨髓的阴冷,不算狭窄却异常幽深的通道好似不见尽头,只能借着大门外不甚明朗的雨后日光,依稀辨出通道尽头又是一扇落锁的门。

秦洵心底五味杂陈地默笑一句,自己这是二入钟室了吧。

也算是份殊荣了,翻遍整个大齐,连一次踏足过长乐宫旧时钟室的人恐怕都难找,秦氏微之未满十七的年纪,就已有幸造访此地两次。

还真是皇恩浩荡。

太后没像当年那般,急切地半强迫着把这个小辈往尘旧钟室里拉,秦洵也不再像八岁时一样,面对这里头袭面的阴肃之气惊恐万状。

不知是在沉思,还是莫名带了些怀念,太后停在钟室门外久久不言,大嬷嬷打开了门又退回太后与秦洵身后,继续着她一贯的冷漠寡言,秦洵也不说话,一时间,尘旧钟室外静默无声。

身后林叶间鸟雀嬉闹,撞断了根细枝,落地“啪嗒”轻响,打破了人类之间的静默气氛,太后拍了拍秦洵托扶自己的手,问话时嗓音带笑:“少年郎,敢进去吗?”

秦洵扶着她,温声道:“太后当心脚下。”

不言而喻。

秦洵八岁被太后牵进这条通往内里钟室的幽深通道时,已经体会过这里头在盛夏时节都直往人骨头里钻的寒意,在这凉意渐起的深秋时节,凉寒更甚。

也好,冷意一浸,秦洵头脑更清醒了些。

内里钟室的门锁显然比外门更为老旧,不知到底是在长乐宫太后居所,即便是个废弃旧钟室也会有人打扫,还是太后今日有意带秦洵来此,所以提前叫人来擦拭过,门与门锁虽是爬满斑驳锈迹,却没落多少尘灰在上面。

毕竟是不吉利的悍将身死之地,长乐宫早已另辟钟室为用,这处虽还挂着个“钟室”的名头,却是已然废弃多年,宫人不大敢进,主子更不会来,宫人打扫时顶多将这道内门的外部擦拭一番,少有人敢打开这道门锁进去里边,偶尔提及,也总是隐晦地加上个前缀,用“旧时钟室”代指,区别于现今在用的正常“钟室”。

太后今日要将秦三公子带进钟室,这个事虽不能让旁的宫人知晓,跟在太后身边一辈子的大嬷嬷阿冬却心知肚明,大齐国母身边的心腹亲信,自然有她普通宫人难以企及的阅历和胆量,早先阿冬便入钟室内里一趟,将陈年脏污都打扫干净,为的是不让自己主子来时呛灰染尘。

锁头开过一次,再开却还是不大容易,大嬷嬷拿钥匙在锁孔里拨弄几回,费了些工夫才将内门打开,秦洵下意识放轻呼吸,很快却发现并没有想象中呛鼻的尘灰气,他不动声色瞥了眼又退至身后的大嬷嬷,心想这也该在意料之中。

这位只比太后年纪小了几岁的大嬷嬷,秦洵一直觉得即便太后吩咐她去把什么人大卸八块,她也能维持着这张没什么表情的冷漠脸,挥着刀,太后让砍几块她就砍几块,连眨眼的缓急频率都不会变一变。

太后也一眼看出钟室内里被人清扫过,她道:“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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