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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坐在宽敞的荣庆堂内,看着丫头们或进来或出去,贾母想不出这些丫头在忙什么,也想不明白她们这样忙碌是要做给谁看。

难道是做给她这个老婆子看?贾母心里撇了撇嘴,要是以前她会吼上几句或是骂上几声,让那些丫头不用假殷勤,谁勤快谁卖乖,她还是能分得清的。

可是现在贾母不吼也不骂,因为她知道不管自己怎么吼怎么骂,这些丫头都会这样假装自己很忙碌,她们,不是做给她这个名义上的主子看的。

是呀,她只是这些丫头名义上的主子。想到这里贾母心里就一阵阵发堵: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这些丫头根本不在意她的感受,更关心自己是不是给老大媳妇与琏儿媳妇印象的?

想到这里贾母更觉得郁闷,她自己也不是没给人做过孙媳妇和媳妇,那时她得到太婆婆和婆婆面前献殷勤、装小意,话要在肚子里过三圈才说出口,还得时时看着太婆婆与婆婆的脸色,暗中增减自己将说出口的话。

可是轮到她自己做婆婆跟太婆婆呢?不能想,想到这里贾母心里更堵的慌。

她这一辈子不应该过成这样,她应该也跟自己的太婆婆与婆婆一样,身边有心腹的陪房、陪嫁出谋划策,有一心想着得她青眼好升为大丫头的丫头们围绕,更有为了得她欢心,时时来给她请安说笑的孙子孙女。

不应该这么冷冷清清,不应该这么每天吃着份例菜,不应该这么来来回回眼前只有几个丫头!

“去,请你们太太过来。”贾母看到自己的大丫头鸳鸯进来了,忍不住让她去叫人。

“回老太太,刚才太太已经在院外给您请过安了,吩咐奴婢要照顾好老太太,问问老太太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让奴婢去回太太,她给您置办。”鸳鸯笑盈盈的回着话,却让贾母心里更堵了。

听听这是什么话,谁家的儿媳妇给婆婆请安,不是到身前问候,再听婆婆的吩咐?在院外请安,那是请安吗,是想问问自己死没死吧。

还有这个丫头,别以为她不知道这丫头心里想什么。不就是想着让自己少折腾两回,让她少跑两步路吗。她就知道,这个老大家的就是个心眼小的,自己都抱孙子了,还记着琏儿生产时的那点儿事呢。

唉,也是她当时太信那个王氏了,否则也不会跟老大媳妇离了心。算了算了,老大媳妇的心一时收不回来,还是接着跟琏儿媳妇好生亲香亲香吧,人家可是郡主,身份就不是老大媳妇这个娘家败落的女人能比的。

“那去把琏儿媳妇请来,说我有东西要送她。”贾母的身子坐的略直了些,想着一会琏儿媳妇来了,自己应该笑的恰到好处,不能太热切,失了太婆婆的面子,也不能太端太婆婆的架子,让孩子以为自己太严厉。

“老太太,还是等二奶奶来给您请安的时候再跟二奶奶说话吧,现在二奶奶得照顾兰哥儿呢。”鸳鸯还是笑盈盈的说话,可是心里却觉得老太太怎么老不长记性,府里就没一个主子待见她的,隔几天她还要见这个见那个。

贾母恨的一拍炕桌:“我是她祖母,难道在她眼里还不如一个奶娃娃?去,告诉她们,百善孝为先,她们不来见我就是不孝,我要去……”

说到这里贾母自己都说不下去了,原本她想说自己要去宫里寻老太妃,告张夫人与贾琏媳妇忤逆不孝,可是老太妃,早在多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现在宫里的太妃们不剩下几个了,这没剩下的几个,与她也没有什么情份,圣人的宫妃,她更是一个都不认识。

想到这里,贾母心里又怨起王夫人来。都是那个女人,要不是她对张氏出手,或是收尾收的利索些,别让张氏拿了把柄,老大那个混不吝的就没有理由把老二一房赶出荣恩伯府。

如果老二一房没有出府别居,元春就还是荣恩伯府的嫡出大姑娘,哪怕是想办法她也能将人塞进宫去。元春可是有大造化的,长得也是花容月貌,不愁不得皇帝的喜欢,一定能得封高位。

做为高位宫妃的亲祖母,她进宫求助说不定还能得到皇后的召见,到那时别说张夫人,就算贾琏媳妇是郡主又如何,还不是得听皇后娘娘的。

想到这里,贾母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好象自己想的已经成了真。鸳鸯见她的神情,知道老太太又神游天际了,踮起脚尖想退出门去。

不想她只想着走路轻些,别发出声音惊醒老太太,却忘记了身后那个小几,倒退的身子一下子撞到了小几之上。疼倒是不疼,可恼的是把老太太给惊醒了。

看着鸳鸯懊恼的表情,贾母心里又一阵气苦:“你要做什么去,莫非你也不想在这里服侍我?”

鸳鸯赶紧否认,嘴里向贾母说着自己十分乐意服侍老太太的话,还拿荣庆堂里丫头的份例说事,好证明自己得了那么多好东西,一定会尽心尽力服侍老太太的。

要是她的眼里没有那么期盼,说出来的语又过于轻松,贾母说不定就信了她的话。偏偏鸳鸯一听老太太嫌弃她,眼神太过明亮了,声调太过轻快了,引的别的丫头都探头探脑的看过来。

这要是不把鸳鸯撵走,别的丫头还不都得有样学样?

贾母一拍桌子:“琥珀,快去请琏二奶奶来,就说我这里的丫头都反了,不尽心服侍不说,还要拿捏我这个主子。”

琥珀羡慕的看了鸳鸯一眼,转身去请琏二奶奶。鸳鸯在听到贾母说她想拿捏主子的时候,人已经跪下了:老太太说她不尽心服侍她不怕,大家都有眼睛看着呢,她服侍老太太最是细心。

可是拿捏主子的罪名,鸳鸯不敢认。自从琏二奶奶当家以来,行事虽比太太平和些,没再如以前那样发卖奴才,却是心里有主意的。这心里的主意的人,怎么肯让人拿捏?就是老太太让人拿捏了,身为当家人的琏二奶奶也不会愿意。

府里多少奴才办差事,都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就怕有一丝错。她到荣庆堂做丫头前,管家娘子秦大娘已经敲打过她:老太太虽然不出院门走动,可也是府里的主子,她们这些做丫头的,别想着拿捏了老太太,好在太太、奶奶面前做张做智。

听说最初几个也叫鸳鸯的大丫头,在府里太太们面前都能得个座,跟姑娘小爷们都可以玩笑。可是到了自己这里,名义上是大丫头,份例倒是不缺,再多的,就没了。

还不如到大姑娘跟前做个二等、三等的丫头,走出去多少人巴结着、想做个什么都有人替做好,就是老子娘得的差事都比别人轻松,何等的体面。

正在懊恼着,荣庆堂外传来了轻轻的说话声,还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贾母坐正了身子,还让鹦哥儿给自己脸上蒙了一块轻纱。鸳鸯也跪的更直些,希望二奶奶能看出她这分明是无妄之灾。

佳慧郡主得了贾母的请字,只带了两个丫头进来,先口内向贾母请了个安,身子却没有行礼。贾母心下暗气,觉得佳慧郡主实在没有尽到孙媳妇的本份,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她是吃过亏的人。当初佳慧郡主初初嫁过来,贾母想着新媳妇总要腼腆些,在贾琏与佳慧郡主第二日来给她请安、敬茶的时候,故意想让佳慧郡主多跪一下,好给她一个下马威。

这样佳慧郡主就该知道,她这个太婆婆,不是能轻易讨好的。等过几日,自己寻个佳慧郡主做的不错的地方,夸她几句,露出些亲和的意思来,不怕佳慧郡主不以为总算得了自己的欢心。

新媳妇嘛,好不容易得了长辈的欢心,自然要揣摩一下自己做了什么让长辈满意,下次再行事的时候就会按着让长辈满意的方法去做。

几次下来,这个孙媳妇就会乖乖的顺了自己的意。到那时候,张氏还敢违了有郡主身份的媳妇吗,她就不为自己,不是也得为了她的儿子?

谁知佳慧郡主刚跪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身后的嬷嬷的就已经站出来扶起了佳慧郡主。而佳慧郡主就那么顺着嬷嬷的手站了起来,主仆两个谁都没觉得自己做的不妥。

当时贾母也是拍了拍桌子,向着佳慧郡主冷哼一声:“和亲王府好家教,给长辈敬茶,没听长辈训诫就自行起身,是眼里没有长辈吗?”

那个嬷嬷已经扶着佳慧郡主坐到了贾琏的下首,然后才冷冷看了贾母一眼:“老太太,我尊你一声老太太,是看在郡马的面子上。不然我是五品职份,你是连诰命都被褫夺的人,还应该先向我行礼才对。”

“郡主更是金枝玉叶,刚才一礼已经极尽新妇本份了。”

贾母被那个嬷嬷说的一愣,却不肯头一次就在新妇面前落了下风,把桌子拍了好几下,才向着那嬷嬷吼道:“百善孝为先,你们郡主嫁进荣恩伯府,我便是她的祖母,受她个礼还不应该?训诫她几句还不应该?”

那个嬷嬷一字不让:“国在家先,老太太想让郡主行家礼,也该先向郡主行国礼。”

料定贾母会出妖蛾子,早一步来到荣庆堂里的贾赦与张夫人,直到嬷嬷说完这句话,才对视一眼。贾赦冲着那个嬷嬷摆摆手,刚才还与贾母怒目相向的嬷嬷,乖顺的退到了佳慧郡主身后。

贾赦则冷笑了一声:“老太太,琏儿娶媳妇是喜事,我才让他们小两口来给你敬个茶。若是按着老太太对琏儿的“疼爱”,这个茶敬都不必敬的。”

张夫人已经端起茶来放到嘴边——没办法,每次贾赦与贾母说话,她都想笑。看着贾母脸上轻纱起伏,眼睛瞪的老大却无法反驳贾赦的样子,她更想笑。

敬茶的后果就是自那以后,佳慧郡主不管在什么时候见到贾母,都不会再给她行礼,连腰都不会弯一弯的那种。

所以现在贾母已经习惯了,哪怕佳慧郡主当着她的面,对张夫人那个婆婆服侍小心,她都能当自己看不见了。不然怎么办,是再让一个陪嫁的嬷嬷教训她这个府里的老封君,还是再让贾赦那个混帐东西当着孙子孙媳妇的面,把她的面皮揭下一层又一层?

这次也是一样,佳慧郡主自己找好地方坐下,才闲闲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中的鸳鸯,再闲闲的问一句:“老太太这里的丫头又不省心了?”

贾母重重的哼了一声:“这丫头心大了,我指东她说西,我让她去请你跟你婆婆,她有一万个说法懒着不动。”

佳慧郡主轻轻的哦了一声,似听进去了,又似没听到一样,开口问鸳鸯是怎么回事,又让贾母心里堵的发疼:自己这个做祖母的说话就那么不让人相信吗,还要跟一个丫头对质?

没等鸳鸯说话,听说又有好戏看的张夫人,也带着两个丫头进了门。她倒是向着贾母福了一福,不过也没等着贾母说话,就由她一进门就站起身的佳慧郡主搀扶着,坐到了佳慧郡主的上首。

“怎么回事?”张夫人表现的一脸急切,不知情的会以为她是忧心丫头惹老太太生气,早知道自己婆婆脾气的佳慧郡主,笑着亲捧了茶送到张夫人面前,才道:

“我也是刚得的了信儿,听说老太太这里的丫头又不省心了。没想到太太还是不放心,不等我问清楚就来了。”放心吧,还没开始呢。

张夫人就放心的嗯了一声,没耽误看戏就好:“你现在当家,就由你问吧。坐下问,你一天也怪累的,不用站规矩。”说完端起自己的茶杯来,随时做好挡住自己笑容的准备——她这个儿媳妇也是个妙人,怼起贾母来比贾赦还给力。

佳慧郡主坐到婆婆下首,重新向鸳鸯问了一遍:“鸳鸯,我记得你来老太太跟前服侍前,也是让人教导过你的,不能让老太太生气,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张夫人手里的茶杯,就往嘴边举了一举,她就说吧,自己儿媳妇出手就知有没有,听了没,服侍贾母最重要的任务是不让她生气。

鸳鸯身子就是一逶:“回二奶奶,老太太今日非得要见太太,可是太太已经给老太太请过安了。然后老太太又说要见二奶奶,奴婢想着二奶奶还要照顾兰哥儿,不好打扰,就回老太太是不是等二奶奶来请安的时候再说话。”

情况倒是清楚了,张夫人看向鸳鸯的眼神就幽深起来。贾母挑丫头的眼光倒是一如既往,总是喜欢这些有几分小聪明的。

可惜也只有几分小聪明。

佳慧郡主余光见自己婆婆手里的茶杯已经放下了,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向着鸳鸯依然温声:“我与太太来不来给老太太请安,打扰不打扰老太太休息,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鸳鸯就是一呆,她分明是替两位主子着想,不愿意老太太打扰了两位主子,怎么倒成了两位主子打扰老太太了?

“二奶奶听岔了,奴婢是怕……”鸳鸯急急想辩解一下。

佳慧郡主抬手止住鸳鸯的话:“不是我听岔了,是你的心想岔了。”她的声音猛的严厉起来:“不管我与太太有没有时间,你该替老太太回话都得回。别想着你服侍了老太太几年,就有了体面,想着借老太太的身份压我跟太太。”

张夫人不得不再次拿起茶杯,这个儿媳妇呀,你是在骂鸳鸯还是在刺贾母呀?这些年荣庆堂的奴才们,一个个在同样奴才身份的人面前,都没什么底气,还压你这个郡主?

贾母那里也气的直喘粗气,却挑不出佳慧郡主话里的毛病来:你看,你说丫头不好,那我就骂丫头给你出气,你总不能说我骂的不对吧?要是你还觉得我骂的不对,外人听了是不是得觉得你这个老太太其实有点儿不讲理?

眼看着张夫人与佳慧郡主,让人把哭哭啼啼的鸳鸯带出去,说什么她们有时间再过来陪自己说话,贾母连回应都懒得回了。

回什么,说让她们不用来?下次她们不更有借口不见自己?说让她们天天过来,万一再过来,又带走一个自己使顺手的丫头怎么办?她算是看出来了,每次她闹着丫头不好,接替的人总会晚上几天,换来的更比前一个更不合她的心。

贾母后悔了,她刚才应该忍一忍。那个丫头不是不想在自己这里服侍吗,自己应该把她留在身边,天天支使她,让她担着大丫头的名头,做粗使的活计,看这些丫头再看着人被带走,还羡慕不羡慕。

唉,自己怎么总是忍不住呢。贾母等到丫头们都去廊下议论鸳鸯会被如何处置的时候,重又陷入深深的后悔之中。她后悔的不是眼前鸳鸯这件事,而是对佳慧郡主的策略。

在佳慧郡主进门之前,贾母还想的好好的,新妇进门后,没有不想着自己当家作主的,所以与张夫人就有天然的矛盾。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自己这个做太婆婆的与孙媳妇结成一线,不信斗不过张氏。

可是敬茶闹的那一出,让贾母知道佳慧郡主别看只是个记名嫡女,可是和亲王妃没少教她东西。想着打压一下再拉拢,是行不通的。行不通怎么办,自然得转变一下做法,贾母想出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向佳慧郡主示好。当天贾母就打发玻璃带上自己还算拿得出手的一套红宝石头面,去“赏”给琏二奶奶,理由是老太太挑首饰的时候,发现这套比早晨给的见面礼,更适合金枝玉叶的琏二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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