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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好几日,苏蓁都心不在焉。

倒不是因为秘阁校书的差事。皇帝让她来秘阁,说是整理文书,实则是个耗时耗力的庞大事务。阁里藏书丰厚,也繁杂。那些因繁生乱的,要重新编目,年久失修的,要抄誊副本,林林总总,一笔一划,便非一人之力能完成。皇帝让她进阁整理,实则是让她作个总领负责之人,因此又点了十来个新进的翰林后生,眼疾手快,行事机敏的,来给她做助手。

翰林们将藏书一箱一箱地,抬到她跟前,再按着目册逐一清点,翻检,然后,有需要整校的,她便指挥着他们抄誊,修订。

炎热酷暑里,翰林们使力,使笔,捞拳挽袖,挥汗如雨。苏蓁却只需坐在窗下,明亮光影旁边的阴凉处,使嘴,使人,一壶清茶,一把纨扇,清凉自在。

那些后生,虽不见得比她年纪小,但初入翰林院,又闻她的才名与过往,且见她所指点之处,有章有法,有理有据,因此,对她的指派,也还服气。

所以,平心而论,这份差事,轻松而美好。既无丝竹之乱耳,亦无案牍之烦忧。

可是,苏蓁却隐隐的,心不在焉。

连朝向,都是对着那秘阁殿门而坐,眼睛还不时往那窗外小径上看。

她最怕的是,某人来兴师问罪。

她的确是在逃避啊。不顾一切地仓皇而逃,像只仓鼠一样,缩在这内苑深处的秘阁里,躲避那些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人与事。

可是,依那人的一贯作派,怎么会由着她就这样突然自作主张,甩甩衣袖,就当往事如烟过?所以,苏蓁总觉得后颈上的皮肤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提拈着,不得放松。

每日都提防着,准备应对突然来临的尴尬。虽说这里是内廷重地,但太子殿下想要找人算账,是不分场合的。

可又一连好几日都没动静,外头的大水池子,水中荷叶连连,池边垂柳依依,蜿蜒小径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可是,越是没动静,又越是怕他有什么吓死人的后招。

苏蓁就越发惴惴不安了,连带着竟消瘦了些。

这一日黄昏,兀地天色转阴,怕是有雨,苏蓁便让那些翰林们先行收工回去,免得赶上这场夏日里的暴雨。反正,天色一暗,就没办法开工了。秘阁不掌灯,即便是修书,也不能破了这规矩。

再遣了值守秘阁的中贵人也回去休息,苏蓁自己则独留在阁中善后。

眼见着狂风渐起,乌云蔽日,大雨将至,她也不急,只管慢条斯理地翻阅一遍那些翰林们抄誊的书页。

隐隐觉得,这种天气里,不会有人来,正好图个清静,也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待到零星雨点开始打落,继而倾盆大雨泻下,殿中光线也暗了,索性扔了手中书册,搬个小凳,坐在殿门边上去,去看御苑中的大雨打荷池,别有一番痛快。

天地间被浓密的雨幕遮蔽,只剩下眼前这块廊下方寸之地,耳朵里只听得见刷刷雨声,风片夹杂着雨丝,从脸边飞过,溅落到裙裾,冰冰凉的,叫人格外清醒,却又有些恍兮惚兮的意味。

苏蓁一时间竟傻住了,看着眼前雨景,视线也渐渐虚空,一不留神便忘却斯世何世,身处何地。

所以,元重九是什么时候来的,从哪个方向冒出来的,她没有看清。

只见着那矫健儿郎,蓦地穿过浓重雨幕,赫然出现在她面前。打着一把形同未打的伞,浑身淋个半湿,一副似谑似笑的神情,一双似嗔似怒的星眸,将她瞪看着,这才将她从白日梦中唤醒。

“这……这么大的雨,你来做什么?”苏蓁心跳漏拍,一时忘了站起来,仰头对着那双炯炯神光,仿佛给困在了原地,遂就着那倚坐在门边的姿势,甚至还不自觉地往殿门上靠了靠,同时胡乱寒暄一句。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儿郎不答她,却挑眉反问到。顺手收了伞,随意扔在廊柱旁,又去拂身上的雨水,像一只……抖动毛发的兽,淋得狼狈,却不以为然。

“我看雨。”苏蓁见状,便稍微镇定了些,挺了挺腰身,答得悠然。

“呵……”元重九喉咙里溢出一声轻笑,掸落肩头一片雨水,再两步跨上前,猫腰下来,迫得很近:

“我还以为是在想我。”

大有想在她眼中去找寻自己倒影的意味。

“想得美……”苏蓁条件反射地否认,又条件反射地跳起来。

嘴上不承认,可心里却有些尬。刚才脑子里放空,看似是被眼前雨景充斥了视线,实则在心底阴暗之处盘旋的,是前几日在东宫书房时,那种……被他穿透的感觉。隐隐的,余痛夹杂着罪恶与快感,既有跨越了处子之界的完成感,亦有些触犯了禁忌之线的罪恶。

苏蓁自己都心乱,遂不敢多与他对视,索性扭头往阁中走。

转身甩袖间,那轻纱广袖却被拉住。

她蓦地回首,浑身警戒,以为他要动粗。转身站定,却见着,那人原是拉她的袖子来擦脸。

也没怎么使力钳她的手臂,就是轻轻地托起她的手肘,将青色学士服的衣袖拉起,贴至脸面时,却又皱了皱眉,跟嫌脏似的,再翻出里面的白绢中衣,做了个鼻尖微嗅的动作,这才拉过去擦他脸上的雨水。

带着女子体香的雪白绢袖,抚摸过儿郎脸上棱角,擦干凌乱水渍,儿郎自是受用,不时飞眼来看她,眼神中尽是一种乞讨。

也不知是在求她什么。

苏蓁便被那种浓浓的暧昧给笼住了。明明是个挑逗的邪魅郎君,却觉得他像个撒娇的柔软孩子,浑身湿气,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只差摇尾巴。

她心生怜意,待得衣袖垂落,露出一双深幽黑瞳与她对视,她的手就垂在了他的脸边,忘了收回。

就那么闪神瞬间,儿郎飞快捉住那只迷途的手,顺势按在鬓角,囫囵吐了两个字:

“摸摸?”

一边就引着她的手,扫过眉峰,抚过眼眶,掠过鼻梁,压到唇上,还张嘴来呵气。

儿郎脸上冰凉,唇上温热,声音却有烫意,苏蓁顿觉手指发抖,浑身过电,腿脚有些软,生怕他趁机来揽她,赶紧甩了手,迈腿撤开,往殿中深处走。

心中却叹气,这小子,越来越会撩人了,又叹自己,纵有千般万般执意,一旦面对面了,却怎么都恼不起来,非但不恼,且还有种化身绕指柔的冲动。

身后抢过来一只长臂,将她拦腰箍住。苏蓁本想惊跳挣扎,却又立马忍住心中悸动,因知他习性,她越是反抗,他越是顽皮,遂只僵着身体,看着眼前一片暗室阴沉,沉沉呵他:

“内苑重地,不要胡来!”

“呵……”儿郎的口鼻热气在她耳侧脸边扫了一圈,才隐笑着嘀咕了一句:“又不是没有胡来过。”

嘴上不屑,手上还是松了劲,放开她来。

苏蓁赶紧再走得远些,径直去捡那些散陈在案头的书册,往箱子里放。其实,那些未抄誊完毕的书册,这会儿收拾进箱子里,明日还是要拿出来的。可她此刻,实在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跟手上的茫然一样,她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可又觉得,还是应该说点什么,所以,既说她当下的心境,也说她之前的逃离。元重九这次倒是没有凑过来,反倒是迈开腿,在阁中游走了一圈,东摸摸,西瞧瞧,多宝阁上取个瓷瓶敲一敲,书架上取个卷轴看一看,长腿信步,直至将整个大殿丈量完毕,才转身回来接了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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