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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与太子太傅的新生活,就从这一樽拜师酒引发的惨状,开始了。

从一开始,就画风不正,苦大仇深。

苏蓁痛定思痛,总结出她总是弄得一副狼狈相的原因,在于警惕性太低,心太软。故而提了一万个小心来跟那顽劣之人相处,越发冷了眉目,少了言语,对太子的要求,也越发苛刻。

至于那身世的累赘,她暂且放下了,放在了深夜的梦魇与哭泣里。白日里,吃饭穿衣,家务公干,一切正常,旁人看不出端倪,她自己,也极力泰然处之,安之若素。

不然能怎样?叫她以死明志,以身殉国么?明什么志?殉哪一国?苏大学士一直将真相隐瞒着她,甚至,临到终了时,还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她就是他的女儿蓁蓁。这当中的用心良苦,她何尝不懂?不就是为了让她能够彻底遗忘,能够无所负担,轻松自如地做他的女儿,在这太平盛世,繁华帝京,过一个宁静而富贵的人生?

父亲的苦心,她自然要遵从,只是,那流在血脉里的东西,一旦苏醒了,又如何能够说遗忘,就遗忘?她起了执着心,却又觉得自己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她一介弱女,尚在朝堂上强撑着,与满目偏见的男儿们抗衡争锋;大龄未嫁,尚在掌家撑门庭,为稻粱谋,养家糊口,又哪来的余力,去寻那些逝去的荣光,亦或是去伸张那些被遗忘的屈辱?

且行且看,蓄势而为吧。

遂对自己,对太子,都起了执拗,往死里整。

太子出阁开府,按例就可以列席御书房听政,也可以担些朝堂差事。可大兴的规矩怪就怪在,为了让储君在成年之前,能够心无旁骛地读书,偏偏又是一丁点儿朝政都不让沾涉的。所以,这突来的转折,两头衔接过渡起来,就有些困难,难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从何下手。

苏蓁便让元重九去把六部的文书卷宗调来,只要不是蜡印封存的绝密机要,都细细翻阅一遍,再把其中的弊害症结找出来,写成条陈奏章,递到御前去。相当于让他到皇帝跟前去试水,让当老子的,知道这孩子有多能干,能干些什么,才能一点点放权,让他伸手进朝堂。

太子看着那一车一车的卷宗,拖到东宫来,再一摞一摞地,搬到案头上。看得他两眼发直,夸张地哆嗦了半响,便借口拜师礼那日被戳伤了手掌心,又弄了个又长又厚的绷带缠上,十天半月都不拆下来,硬说自己手痛,书也不能翻,字也不能写,筷箸也不能拿,刀剑也不能使,生活也不能自理。看个卷宗,都让鹿鸣在一边给他翻页,又让那班幕府人员,都来帮着看,帮着想,帮着写。

苏蓁懒得理他,兀自打开卷宗,自己也看。

反正,借太子熟悉朝政之由,向六部借卷宗,她本就是存了些私心的,她想看一看,整个大兴朝,如今究竟是何等状况,强盛在何处?忧患在何处?有何漏洞与弊端?尤其是,蜀地民生如何,锦侯王祁如何……诸如此类,她本能地想关心的问题。

她自幼饱读诗书,练就了一副博闻强记的好功夫,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那些卷宗,流水一般,从她眼前过。边疆防务,军备物资,各级官员,各地民生,历年赋税,水利河工……林林总总,五花八门,事无巨细,但凡看过一遍,也就记住个□□不离十。

但那枝大叶茂,纷繁复杂的军政财务,也不是三两天就能看出机理,理出头绪的。起初几日,还有些云遮雾罩,束手无策。多看几日,渐渐才看出些门道,也看出些症结来。然后便把那些赋税数字、官员考核、各路呈报等,皆当传奇话本来看,看得津津有味。

就这样,看了约莫有大半个月,素手摸乾坤,竟摸到了国之命脉。又花了两日功夫,就在东宫那间给太傅大人专设的讲学殿阁中,废寝忘食,挑灯夜战,把条陈奏疏给写出来。

那两日里,苏蓁连家也没有回,反正,回去也睡不着。盖因那千头万绪,一旦理出,最好一气呵成,打断不得。实在是困顿了,就在书案边的地席上,囫囵打个盹。却也不沾东宫的饮食,她怕太子真的给她下药,一日三餐,都是让小满在家里做了,给她送过来。

太子就在一边,看得出奇,气得跳脚。可瞧着她那修眉冷目的观音面罗刹像,知她心里狠绝,脑中飞转,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仍是忍不住,不时来搭讪,就在她眼前身后,来回地磨蹭,转悠。

太子殿下手上依旧缠着那又长又厚的绷带,炫耀着他的掌心伤口,却也力所能及地献着殷勤。

比如,端一盏花茶,放到师傅的案头,笑如和煦春风:“你最喜欢的,碧潭飘雪……”

又比如,掂一个纸包,放到师傅的案头,笑如和煦春风:“你最喜欢的,天汉桥上的龙须酥……”

更有甚者,兴师动众,太子殿下调动了几乎东宫的所有宫人和侍女,花了大半日功夫,把那个闲置的白玉浴池打理出来,烧上热水,洒上香花,再跑到师傅跟前,抵额触眉,笑如和煦春风:“你最喜欢的,温汤泡浴……”

苏蓁“啪”地一声,将手中毫笔拍在书案上,冲他冷声呵斥:

“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离我远些。”

太子殿下若有所悟,眼神中闪现出很受伤的盈盈光点,默默地点点头,闪身出去了。

苏蓁继续思索写字。断断续续的思绪间,抬眸看了看那半敞的殿门,还有门外的寒夜与冷月,她心下一动,准备起身把殿门反锁上,一劳永逸。

尚未来得及起身,太子已经又抬脚进门。包成熊掌的手里捏着一本书,径直到她的书案侧边坐下。

“我看书陪你。”太子扬了扬手中书册,示意他会安静。

苏蓁着实不想动怒,怕分了心神。由着他稀里哗啦翻了几页书,似乎还真是看得认真。过了一会儿,她一个斜眸流光,瞥过去察他,却见着那人手中的书皮上,赫然是《春秋毂梁传》!不就是那本挂羊头卖狗的春.宫秘戏图吗?

苏蓁顿时一口恶气涌上心头。她在案头哼哧哼哧地写奏疏,且还是帮他写,他却在一边优哉游哉看春.宫图!

“你什么时候能长进些!”她不觉又是那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虽然,明明知道眼前之人,其实是怀揣金玉,胸有丘壑,或许人家已经是百炼成钢绕指柔了,但仍是莫名盼着他,能够白璧无暇,好上加好。

“真是春秋,你冤枉我了。”太子居然明白她在恼什么,笑着倒下书,给她看里面的蝇头小字,果然是春秋。

“……”苏蓁便知道,他是成心的了。那么多书不读,偏偏捡这本毂梁传到她眼皮底下来晃!摆明了就是想来惹她说话,逗她玩儿呢。若是动了心气儿,岂不正好入他彀中。当下抿了抿唇,平了平气,脑中拐了一个弯,与他说来:

“你借两个率卫给我吧,我有些用处。”

“做什么?”太子眼神一亮,饶有兴致地,脱口问她。

“借不借?”苏蓁垂眸,不容他废话,也不与他废话。大有“你管我何用,爱借不借,不借拉倒”之意。

“借!”太子当然巴不得找些由头来与她纠缠,当即呼了鹿鸣进来,让他找新上任的率卫统领牧言牧大人,就在今夜值戍的率卫中,挑两个得力的过来,供太傅大人差遣。

一盏茶功夫,两个精神抖擞的率卫小子就进殿来,利索行礼,太子又将那听候太傅差遣的话,叮嘱了一遍。

两小子就毕恭毕敬地,躬立在案前三尺之地,等着苏蓁发话。一来,太子尊敬师傅,整个东宫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学在行为举止里;二来,太傅大人是个妙龄美貌的女郎,此刻能够近距离围观,且还是在三千率卫中,独独点他二人来听差,这两愣头青小子,难免还是有些兴奋的。

“我说什么,你们可照做吗?”太傅大人从案间抬头,潋滟明眸,音色柔软,夜灯下的美娇娘,却又有种不经意的冷漠与威严,似乎还是对他们的能力,表示怀疑。

两率卫面面相觑,又去看案侧坐着的太子。

太子递给他们一个充分鼓励的眼神。

于是,两率卫用尽平生所学之华丽辞藻,表忠心——

率卫甲:“属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率卫乙:“属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好了,没那么险恶……”苏蓁颔首浅笑,继而亮声吩咐,“那就麻烦两位,把太子殿下请出去……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行。然后,在门外替我守着,在我这奏疏未写完之前,不让任何闲杂人等进来,可好?”

女郎声线娇柔,语气谦和,娓娓央求,让人不忍拒绝。且这冬日寒夜里,人家尚在操劳国事,书写奏疏,亦让人钦佩折服。

两率卫再次面面相觑,又去看案侧坐着的太子。

太子递给他们一个异常尴尬的眼神。

两率卫竟齐齐挪了挪脚尖,朝向太子,拱手行礼,表示冒犯。

“得了,我自己有脚,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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