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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皮画骨难画心,画形画貌难画意。
苏蓁本以为,画一个频频相处的人,应该不费吹灰之力。音容笑貌再熟悉不过,脾气秉性也是充分见识过的。
待调了墨,铺了纸,提了笔,却怔住了。
她本想,中规中矩地画一个少年郎君,清贵玉貌,神采奕奕,谦谦有礼,行止有度,这才是储君该有的模样啊。
可是,元重九他是哪样的人吗?
他是长一副清贵玉貌,神采奕奕,但是却……不怎么讲礼。非但不讲礼,还藏着一肚子心术,隐着一股子匪气。时而捏着拳头充霸王,谁都惹不起;时而涎着脸讨好卖乖,扮猪吃老虎。
对她,更是顽皮的,无赖的,逾越了规矩的。
时不时,直直地看向她的眼神里,灿若繁星,满是暧昧情意;她坐在案前,他从身后侧凑过来,悄悄从她后颈领口掠过的灼热鼻息;动不动,就沾她身上来,将她囫囵抱紧,那少年儿郎的结实胸怀,还有如麝香气;还有,她酒醉迷迷时,袭来的绵绵唇舌,小兽般的啃咬……
脑中有匹脱缰的野马,带着她遐想奔腾。止不住尾脊骨都在麻,耳根子都在烫,还有些怪怪的兴奋与甜意。
苏蓁心头突跳,心窍顿开,一把扔了手中画笔,捧脸闭目,长长一声哀吟。
她终于反应过来了。为什么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的逾矩;为什么见他生气,还会耐着性子去好言诓哄;为什么一听他要选妃,就心烦意乱,厌恶无比。
天啊,她是真的对那个劣徒,起念了!
那天夜里,苏蓁在自家的小书房里,对着一纸空白,脑中一片茫然,空茫茫,心慌慌,坐到深夜。
秋风乍起,夜深人静,她竟没有丝毫睡意。
她像是终于睡醒了,一下子看清楚了那双灼灼眼神,也摸到了自己的心。
然而,又怎么可以?
她的宏志,爹爹的夙愿,她是要做帝师,受天子执弟子礼的人,怎么可以半途而弃,把天子的雏形给吃了?
再则,元重九是要做皇帝的人,以后是要三宫六院,佳丽三千的,她如何沾染得起?
如同身处泥沼,软泥没膝,才蓦然发现自己的沦陷。赶紧拼命地,拔足而起。
遂强祛杂念,决定咬着牙关也要坚守这师徒的关系。
再度提笔,画了无数稿,废纸扔了书房满地,无数次地忍受假象中的眼神戏谑,气息灼烫,终于,勉强画了一幅满意的。
待入端明殿侍讲时,拿去给太子看。
冷眉垂目,漫不经心地,递与他。
太子喜上眉梢,当即展开一看,那喜色就如晨露秋霜,霎时凝在眉眼上了。
画上秀丽山河,绵延千里,大开大合,波澜壮阔,画中之人,临水眺山,却只有一个……一个模糊背影。
“这个比芝麻略大一点儿的背影,就是孤吗?”太子殿下欲哭无泪,拿着腔调,酸酸地问他的女师傅。
“储君乃潜龙之身,隐着帝王气象,只可意会,不可摹状。”苏蓁面色平静,说得头头是道,无可反驳。
“好歹,画个正面嘛……”太子仍是不满,骄气嘀咕。
“背影就已经很威风了。”苏蓁绷着脸,又给他一个不容拒绝的理由。
其实,要她一笔笔去勾画他的眉目嘴角,她心里烧得慌。
太子动了动唇角,一时无语,只蹙起剑眉,极力去欣赏画纸上自家的背影,所谓的威风。
“只此一幅,不喜,就算了。”苏蓁见他怪状,便伸手欲夺回。
“不,我喜欢!”太子一个扬手,躲开来,又赶紧收起画卷,回她一个恶狠狠的眼神。
不就是把他画得过于粗糙了点吗?
只要是她画的,他就喜欢。宣纸气息中,蕴着她的腕底香,线墨山水中,是她的眼中情。他如何不喜欢?
虽然此刻,在她的眼中,他就是个模糊背影,但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有一日,定教她将他的眉目五官,从头到脚,细细摹,细细……摸……
善于自我安慰的太子爷,在心中偷偷开了个旖旎小差,下一瞬,心情就好多了,眉眼舒展,又来缠她:
“我的加冠礼,你一定要来看。”
“那是自然。”苏蓁颔首应下。
太子及冠,朝堂百官皇室宗亲皆可观礼,她自然是可以去的,也理所应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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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至九月初九,辰时,太子在云台殿前行冠礼。
云台殿位于内廷西南角,高台庑殿,乃供奉皇家祖宗之所,亦是行祭听封之处。
天子是至尊,亲为太子三加冠,首辅大臣亲为礼官,颂祝词。
煌煌礼乐,宏声颂祝,太子玄色礼服,长身跪地,容止庄重而肃穆。
从殿前高台,沿着白玉石阶,一直到下边的青石阔场,按尊卑秩序,品级大小,依次站立着观礼的人,皇室宗亲,朝中百官,世家贵族,只要不是卧病在床起不来的,路途遥远赶不及的,几乎都到场围观了。
储君成年,谁不来贺礼,那就是不给未来天子的面子,小心他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你一笔!
可不,别人不说,只说太子的兄弟姐妹们。
人家琼英公主元瑛八月里就来了,一直赖在皇太后的景福宫中没走,就是要等着看亲弟弟的冠礼;远在西疆领军守城的大皇子安王元珞,出了名的桀骜不驯,谁都不甩的,也快马加鞭地赶来了;喜欢游山玩水,四海为家的三皇子楚王元琅,平日峨冠博带浪荡风流的,也穿得周吴郑王地赶来,在台下肃然观礼;还要小五皇子元玙,更是一脸崇拜相,望着台上的礼事流哈喇子。
至于二皇子晋王元琛,对于这种场合,更是行得一丝不苟,无可挑剔。没办法,越是有夺嫡的实力,越是要小心行事,避免落人口舌。
兄弟之争,暗流涌动,背地里较劲便是了,明面上,还是和和睦睦一家人。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会撕破脸皮。天家最重要的,就是颜面。
苏蓁站得远,看不清。却在那钟磬礼乐中,有些唏嘘感慨。
眼前是清一色的朝冠礼服,差不多整个帝京的贵圈,都站在这云台殿前了。大兴朝的男子,还有谁的冠礼能比及他吗?
所谓天之骄子,莫过于此。
她又有些隐隐失落,及冠之后,就是选妃。很快,明日就是虞山秋狩,三天三夜的围猎,估计京中适龄的名门贵女们,都收到了出游的旨意,末了那夜的行宫大宴上,怕就要揭晓太子妃花落谁家了。
也不知哪个贵家女郎,能有那凰命……
不过,也没什么好艳羡的,那种注定要跟一群女人战斗,争抢一个男人的日子,非她所愿。
苏蓁思得心中发酸,舌尖发苦,难过得有些想哭,却又不愿承认。
立在她身边的琼英公主,悄悄拉了拉她的衣袖,轻声说到:
“心心,我想哭。”
苏蓁一听,反倒笑了,偏头去看那水目含光的美人,宫装朝服,明艳华贵,却挂一脸小孩儿娇气,仿佛,下一瞬,就要哭出来。
“哦,想哭你就哭吧。”苏蓁反手勾住她的手,顺着安慰,“要我把手绢子借你用吗?”
庄肃仪礼,看者入心,感动生泪,很正常。
元瑛微微摇了摇头,扬起下颚,继续看着高台上,却是轻叹着气,与她说来:
“我是感慨,小九生下来就做太子,却没个母亲依靠,能够长大成人,真的不容易……你无法想象,我姐弟二人,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当然,往事不堪再提,来路也不见得轻松……苏莲心,听父皇说,要提议你来做太子太傅,你要把小九照看好了,让他少受些苦……”
“公主殿下言重了。微臣担不起照看一说。”苏蓁亦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台上,不软不硬地接住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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