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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白帆楼,鹿鸣径直引着苏蓁进了二楼一个临窗的阁子间。

轩窗大敞,窗外明月相照,清风徐徐,河水潺潺,倒是个饮酒赏月的好地方。

窗下案桌旁,太子殿下坐在茵褥上,早已经自顾喝开了。桌上半打酒坛子,一个大海碗,扭住酒坛子,就咕噜噜朝碗里倒,再端起大海碗,咕噜噜朝口中倒。

粗野豪放得很。哪像宫中的小盏细杯,轻斟浅饮,那么文雅。

看见苏蓁进来,那人既不相迎,也不作声,还又铺天洒地倒了一海碗,仰着脖子一口气干了,再将空碗朝桌上重重一放,然后,扯了扯领口,脸红脖子粗地,看着她。

不是说不生气了,等着给她赔礼吗?

这个样子,像是赔礼的样吗?

她怎么瞧着,那气头,比先前在桥上时,有过之无不及呢。

苏蓁轻呵口气,也不理他,径直往他对面的茵褥上坐下。

敛裙端坐好,将桌案上的酒坛子往边上挪了挪,腾出些地方,再将手中一把泥人,逐一放上去,一字排开。

然后,苏师傅便对着那一排傻笑兮兮的彩泥小太子,戳戳点点,开始语重心长,有一句,没一句地,有板有眼地教训开来:

“为人弟子呢,就得有个弟子样,不可顶撞师傅,不可忤逆师傅,不可跟师傅怄气,不可黑着脸跟师傅说话,不可动不动就甩手走人,不可以,懂了吗?”

说着,拿起一个小泥太子,杏目圆瞪,冲着那点漆星眸,狠狠地剜了一眼。

对面元重九看过来,少息愣神,便听明白了她在搞什么,喉咙里一声含糊哼气,又别头去看窗外明月照流水,似是不屑。

“不过呢,念在你是初犯,就不与你计较了。再则,教不严,师之惰,你的不对,为师也有疏于训诫之责。但是,既然这会儿讲清楚了,以后可就要检点。再这样犯浑,为师决不轻饶!”

说罢,又在那泥人胳膊上使力一掐,掐得那条软泥捏就的胳膊,弯翘欲断。

太子斜眸余光看过来,竟觉得胳膊生疼,又听那女师傅娇声如水,碎碎念来:

“你也别撒气了,啊?喝酒,要适可而止。万恶酒为媒,喝多了,伤身,喝多了,还会乱性。这也是身为储君的大忌。身体康健,才能承受政事繁重,担得起江山社稷,才能有福消受天定之命;头脑清醒,才能审时度势,凡事做出准确判断,不被小人迷了心窍,障了耳目,乘虚算计。”

太子闻言,心中犹如冰雪骤溶,有股涓涓暖流,开始潺动。

那女师傅,一边手上使力,想把那只被她不慎掐歪的泥太子胳膊,给扳正过来,一边又继续往下絮絮叨叨:

“知道你跟你的兄弟们不登对,他们个个都想算计你,你对他们个个都得防备。你看见为师跟你二哥说话,就心生顾虑,这点为师也懂。不过,你放心,为师跟你,就是一根悬藤上的蚂蚱,还指望着你发达了,沾点荣华富贵呢,怎么会去巴结别人?你没得退路,我也没得余地。历朝历代,你见过太子倒台了,师傅还能风光的吗?”

太子突然觉得,心中暖流翻涌,一股酸意,充斥鼻间。

虽然,她仍是不懂他的真正心意,也仍是没搞明白他为何生气,可是,她说的,却是另一种理解,另一种相随,悬崖凌空一根藤上的蚂蚱啊,共生死,同命运,只能往上,没得退路。

胜过他心中的旖旎肖想,男女之情,千百倍。

偏偏,他那女师傅,口中举重若轻,说得大开大合的,手上却顽皮,还在跟那只已经七歪八翘的泥胳膊较劲,然后,话音间隙中,就听得“砰”地一声细响,小泥人的手臂,被她扳断了。

苏蓁略略一顿,很快又若无其事地,捡起那条胳膊,一边假装拼接,一边继续对着那个断臂泥人儿说个不停:

“你看,你笑起来,多俊!平日就该像这个样子,多笑笑,别总是板着个棺材脸,耍威风。俗话说,逢人未语笑先迎,伸手不打笑脸人,下月及冠,出阁开府,自有一班东府臣子,为你所用,你既要叫他们畏你,惧你,服你,可也得叫他们亲你,近你,敬你。多笑一笑,自然生亲近……”

太子怔怔的,看着她。心中又暖又酸,又想哭,又想笑。却又哭不出,也笑不出。

苏蓁抬眸,瞅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睫,去凝视手中泥人。怕也是说顺口了,伸指勾起那泥塑下巴,就来了一句调戏:

“好了,不生气了,来,爷,给妞笑一个。”

太子忍不住一声轻笑,赶紧别开头去窗外,似乎是还想要绷回那副骄气神色,可嘴角的春意,已经如水中涟漪,泛滥开来,止都止不住。

继而赶紧往案桌上一伏,把脸面给埋在臂弯下,不给对面的人看见。

苏蓁停了手中的折腾,也停了口中的唠叨,只看见太子肩头微微耸动,断续抽气,也不知他是在笑,还是在……哭。

难道,她讲个笑话,把他说哭了?

她也太厉害了!

“喂……”苏蓁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太子伏在案上,半响没搭理她,待极力平息了抽气,才抬了张脸起来,满眼星光,晶亮闪烁,将她仰看。

苏蓁与他对视少息。

儿郎五官极为俊俏,又饮了酒,面上微微红潮,灼灼神光,直直地将她打量,就有些肆无忌惮的东西,在眼波中流转。

苏蓁有点招架不住,脸皮发烫,转了眼神去看满桌的酒坛子,故作轻松地问到:

“我脸上有花儿吗?”

“嗯……”太子点点头,忽又摇摇头,“不,比花儿还漂亮。”

少年郎君的幽幽赞叹,染着些迷离酒意,浸着些款款温柔。说罢,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不出的认真,虔诚,又满是缱绻……与情愫。

不多一字,尽是风流。

苏蓁的心里,猛地悸动了一下。晋王赞她如茉莉香花,她也就只是觉得,虚荣心小小地膨胀了一会儿,不像此刻,心跳如擂鼓,心慌如抱兔。尤其是那直勾勾的眼神,勾得她突然心怯。

怯得她觉得,都不像她自己了。赶紧收敛心神,干咳了一声,强作镇静地答到:

“对于这点,我向来都有自知之明。”

太子听得面色一凝,旋即又笑着点头,还竖了竖大拇指,表示服了她。

没见过这么耐夸的。

可是,他心中亦是另一番柔肠。

这就是爱吧,他想。

她说什么,做什么,板着面孔装老练也好,偶尔露些天真,时不时犯些痴傻也罢,他都觉得,色授魂与,黯然消受。

就这样看着她,都觉得,爱得不行。满腔怒气全消散,满腹酸意化作水,全身暖洋洋的,只想时光停驻,与天不老。

太子殿下心中爱意泛滥,就来了憨劲,一把抓过案桌边一个大纸包,往苏蓁面前一放,得意地献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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