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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先帝在宣光殿驾崩后,斛律骁尚是?第一回踏足这地界。他一身朱紫公服,冠上簪貂蝉,腰间佩剑,系着个金缕麒麟的虎头鞶囊,里盛金印紫绶。身姿清瘦笔挺,若琼林玉树。

“里面说?。”

太后只能硬挤出一个笑来,拿帕子?擦了擦喂食的手,进入殿中。

宣光殿原是?先帝所居,龙驭宾天后裴太后便搬了进来,睹物?思人,硬生?生?将自己的青春年华锁进这巨兽一般的宫殿,一锁就?是?六年。

昔日明?艳鲜妍的少女已成了端庄沉稳的妇人,高髻梳得一丝不乱,身着黛蓝宫装,瞧上去远不似二十出头的年纪。

她延他在主殿里坐了,命人上了酪浆,浅啜一口淡淡问他:“魏王今日来,不知有何事?。”

斛律骁手抚着那盏蓝色玻璃盏,环顾四?方,六年过去,宣光殿的一切陈设悉如旧时,仿佛那个端严温润的青年人还活着,从未离开?。他临去前托他照顾她的凄婉神伤,也都历历在目。

斛律骁于是?饮了那盏酪浆。裴太后端坐在凤座之上,凝神看?着他,看?他喉结微动,看?酒液为他咽下在喉管间流动最终汇入胃中,心间盈起?淡淡的悔意来。

如是?方才在酪浆里加了砒.霜,便可一了百了了。

但?她不能那么做。

此次淮南大胜,他威望如日中天。若是?不明?不白死在宣光殿里,必然招至天下非议。

他的部下会哗变,那些老狐狸也会蠢蠢欲动,眼?下宫廷戍卫和禁军都是?他的人,她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杀他。

何况,尽管斛律骁是?头恶狼,却也保护了她们不被更多的虎狼蚕食鲸吞。她的顾虑,实?在太多太多。

斛律骁放下酒盏,见?青年太后神思恍惚似的一直盯着自己,轻笑发问:“太后一直看?着臣做什么?”

“臣今日来,乃是?有一事?想请教太后,皇后失德,竟于宫中与大臣公然私通,淫不避人,如鸟兽耳,依齐律,却当如何处置?”

果然是?为了弹劾皇后来的!

太后心间狂跳,贝齿紧咬下唇才抵御住心底蔓延上的那阵惶恐,勉强应道:“魏王可是?说?笑,朕与皇后一宫所居,怎不知皇后不轨行迹,是?谁在宫中传这些风言风语?”

“何况天子?尚在,即便郑氏失德,也该由天子?处置,此天子?家事?也,非是?魏王可以越俎代庖的。”

她不肯承认皇后的行事?,哪怕这在宫里早已不是?秘密。但?荥阳郑氏还在,他不会轻易与皇后翻脸。

若说?昨日赏花宴的事?激怒了他,可他也报复回去了。那被灌了淫.药扔进澄鸾殿的陆常侍同济南王险些就?成了事?,二人清醒过来后闹得很是?难看?,还闹至了式乾殿去,天子?正命人详查此事?,郑媱哭闹了一夜。

斛律骁不愠不恼,反而话锋一转说?起?旁事?来:“那么太后您呢?这些年,您一个人不孤单么?可须我这做臣子?的为太后搜罗一二个解闷的来。”

这话说?来本有几分轻佻,但?自他口中说?出倒像是?威胁。太后雪白的脸急剧变色,怒道:“你……放肆!”

她只当他是?借机要往她身边安人,要毁她清白名节,削弱她的权力与威望。然话已脱口才品出不对来,斛律骁怎会问她这些?

宫城内外都已是?他的人,他要安人,易如反掌。如今这般光天化日地闯进她的宣光殿里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实?在有悖常理?。

殿中死寂,宫人早已无声无息地退下,螭云帷帐低垂,玉漏清沉有声。遭了这一通训斥,他神色却还怡然:“陛下误会,臣只是?好奇罢了。”

“当年先帝临终之时,曾冒天下之大不韪许您回裴家改嫁。您却执意为他守寡,臣实?是?好奇陛下何以对先帝情深至此。”

两辈子?了,斛律骁最看?不清的人就?是?谢窈和裴满愿。

裴满愿十四?岁入宫,和先帝相守的日子?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年,她却为他守了一辈子?,为他赌上家族的前途命运与自己抗衡。

须知河东裴氏乃北朝汉人门阀里的当轴士族,惯是?墙头草,无论谁来坐这方御榻于他们而言都无区别。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试探她肯不肯倒向他吗?

半真半假,虚虚实?实?。裴太后满是?疑惑,面上却挂着盈盈的笑,含了缕讽刺:“原来魏王还记得先帝。朕还以为,你都忘了呢。”

忘了曾在先帝的病榻前,起?誓世世代代永为齐臣。

忘了曾与她歃血为盟,联手铲除时任丞相、心怀不轨的宗室王,另从宗室中选取高长浟过继,入承大统。

她以为他会永世辅助她,替她撑起?这岌岌可危的王朝,可不久后才发现,他把权力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军中,朝堂,司法,到处都是?他的爪牙。

他是?要做谋朝篡位的乱臣贼子?,绝不是?辅佐幼主的周公。如今的他,已是?大将军、尚书令,封异姓王,总文武之权,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已然动不得了。

这话中颇有幽怨指责之意。斛律骁淡然一笑:“正是?因为臣记得先帝,才不忍见?太后孤独。亦不明?白,太后缘何对先帝深情若此。”

裴太后想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嘲讽一哂:“魏王为何不去问问你府上的崔侍郎缘何对你死心塌地呢?”

铜漏中水箭清响,恰似滴在斛律骁心上,荡开?深重的疑惑来。他眉棱微挑,不解侧目。

太后却已起?身,走至窗边眺望着窗外绚烂如烧的晚霞,背对于他恻然浅笑:“我虽长在裴家,看?上去花团锦簇,备受宠爱,然真正把我视为一个人、平等相待的只有先帝。”

“他爱我也尊重我,手把手地教我如何处理?政事?,教我如何自保,教我不该是?为家族而活而是?要为自己而活。我虽活了二十三载,然可称得上惬意的日子?,只有在陛下身边的三年。”

幼时家中长辈疼她,是?因为她身为裴家的女儿日后还有大用处;姊妹朋友亲近她,是?因为她是?皇后,是?太后,可藉由她拿到好处。太后一直觉得,她在她们眼?里不过是?个物?,只有先帝给了她全部的尊重与爱。

只有在他身边,她才算得上是?个人。

“这些,魏王可能懂吗?”

裴氏回过身来,含笑盈盈地看?着他,落日夕光透着雕刻锦葵的窗斑驳落在她脸上,竟有些不可直视的明?艳。

她身影形单影只,同身后绚丽而壮阔的暮色正形成鲜明?的对比。斛律骁直视于她,不知怎的,蓦地想起?母亲曾说?过的“世上最牢固的维系是?女人对男人的感情”。

裴满愿是?在告诉他,为了先帝,她不可能向他妥协,这一次,他们还会是?死敌。

至于说?尊重、平等相待,上一世,他还不够尊重那个女人吗?费尽心思也要把身边的位置给她,竭尽所能给她最好的,知她喜欢经?史,所以允她入宫中藏书阁修订典籍,甚至是?嵇家那小子?要拜在她门下学习《尚书》,明?知他不怀好意他也应允了。

但?她依旧对他冷冷淡淡,心思从不会为他停留一分。

他从来都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

斛律骁心间烦躁透了。

他冷沉着脸色站起?,转瞬却又换了笑:“多谢太后为臣解惑。”

“不过臣今日来,还有一事?想求陛下。”

“我观太学门外的镌录《尚书》的正始石经?多有损坏,适逢这次从南朝带回一部完整的《尚书》,想请工匠重新镌刻,以正视听。但?这部《尚书》与我朝宫中所藏大不相同,尚需请人入宫对照修订,才能镌刻。”

这青骓马何时又关心起?《尚书》来了?

太后眉间微凝,知他必有下文,沉吟不语。果不其然又听他道:“只是?这比照修订的人选有些特殊,需要太后下诏。”

魏王挟天子?以令群臣,有什么任命是?不能经?陛下而要她点头的?太后略略一想,已然明?了:“是?你从南朝带回的那个妇人?”

“是?。”他应得干脆利落,“她母亲出身北海郑氏,家学渊源,臣带回的这部《尚书》就?出自她家藏,再不会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太后的心一时又归于疾乱,面上尚且平静柔和,试探性地问他道:“上回朕招待不周,还道是?惹了魏王不快。把人交给我,魏王当真放心?”

北朝所藏的那部《尚书》在宫中藏书阁,卷帙浩繁,只可能让谢氏入宫修订。他竟能放心?

斛律骁却反问:“太后母仪昭于天下,臣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明?晃晃的威胁。

太后心间泛起?微微的恼意,面上却还挂着得体的微笑:“如此也好,石经?若能修成,也是?大功德一桩。等过了中秋,朕会诏她入宫,依汉时曹大家之旧例,入东观藏书阁。”

……

从宣光殿出来已是?日头偏西,明?月东升,时近中秋,便连月亮也是?圆润可喜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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