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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无边无际的白。
永定六年的帝都下过一场大雪,漫天鹅毛纷飞飘扬,从灰白的云层里落下来堆在地上,厚厚地积雪最深处能没过膝盖去,几乎要将整个宫城覆盖。
洒扫的内官们每隔半个时辰要扫一次殿前庭院,笤帚唰唰摩/擦在地面上的声音响在他耳边,有些刺耳,但与身体上钻心的疼比起来实在不值得一提。
他艰难地抬起冻僵的脖颈环顾四周,白雾随着视线所及渐渐消散,露出暗红色的高墙、殿宇紧闭的门窗,还有高悬在门框上的匾额——慈安宫。
这是太后的寝宫。
熟悉地恐惧、屈辱与记忆一同汇聚成排山倒海似得浪潮灌进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几欲冲破桎梏撕裂他的头颅,他忍不住战栗,下意识想要逃离这地方,浓重的白雾重新又靠拢过来,挣扎无果,他闭上眼,再一次放任自己迷失在这无边的白色里。
“起来!”
突然,一道声线似利刃划破重重迷雾,他只好再次睁开眼,回到慈安宫冰天雪地的庭院中,与满身要命地疼痛做伴,与惧怕和恨意为伍。
他对此有些抗拒,与这些苦难相较还是沉睡更加令人感到舒适而轻松。
他累的很也痛得很了,正想再次闭上眼睛,那声音却又一次响起,还是两个字:起来!
究竟是谁?
他费力地在脑海里挖掘纷乱的记忆,恍惚间终于第一次听见有人从身后靠近,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真切的咯吱声,脚步轻缓而笃定。
来人绕到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跪在地上的他,开口仍然教他起来,清冷的声线,“皇帝不向任何人屈膝。”
那人说他不该向慈安宫里的女人屈膝,不该向任何人屈膝,那人……让他记起自己是个皇帝。
周遭宫城在一瞬间无声坍塌,迷雾四散开来,他抬起头便清晰看到了那人的容貌,唇瓣开阖间,不由轻唤出声——“皇后……”
淑妃在皇帝的榻前已不眠不休守了好几夜,榻上之人一点微不可察的动静也足以惊动她,忙不迭地从榻沿边儿爬起身来,视线触及床榻上苏醒的皇帝,疲倦地眼中一霎光华乍现。
“皇上……皇上您终于醒了!”
她忽而鼻腔酸楚,委屈混杂了喜悦一阵涌上来,她顾不得仪态,双腿一软,扑倒在床前,双手紧紧抓着皇帝的胳膊,埋首在他手掌中哭了个昏天黑地。
女人的眼泪是无尽的源泉,皇帝从前其实不甚喜欢哭声,偶尔一回梨花带雨是美人特有的风景,次数多了也还是会惹人厌烦,但这回却不同,她的哭声、屋子里来来往往的内官宫女连同殿中摇曳的烛火一齐构成了一个鲜活的人间,都是在迎接他的归来。
他没言语,只动了动手指,轻轻拂在她的脸颊上,有安抚的意味。
围场遇袭后第四日丑时末,银川殿忽地腾起一阵喧嚷,殿中烛火顷刻间大盛,光芒透过胧月阁南面的菱花窗投在房中的芙蓉帐前,照亮了帐中人莹洁的面容。
动静惊动了睡梦中的皇后,她微蹙着眉坐起身唤进来守夜的宫女,言语间颇有些不悦,“外间何事?”
那宫女正欲开口作答,却适逢林永寿在门外高声喊了一嗓子:“圣上口谕,传皇后娘娘即刻觐见。”
深秋的夜风寒凉,若穿得单薄了能将伤病吹进人骨头里去,皇后从胧月阁踏出来,拢了拢身上厚实的大氅,沉声吩咐林永寿提灯在前方开路。
弦弯似得一轮月亮压在翘起的屋脊上,尖尖一头勾起青黑地夜幕一角,露出底下绒绒辉光。
皇后驾到,原本热闹的银川殿一霎像被当头浇了瓢冰水,里外都静下来,一时越发显得内寝中女子断断续续的抽泣格外明显,皇后刚至横梁底下,隔一扇青竹屏风,不见其景只闻其声便可想象淑妃声泪俱下控诉她的场面。
林永寿的眼力劲儿适时窜上来,行在前头猛咳了一嗓子,脚底下快走两步绕进屏风里,假模假式地站在垂帘旁弯腰喊了声:“恭迎皇后娘娘。”
淑妃话说一半止了音儿,侧身坐在床边,抬起眼看了看靠在床头的皇帝,一双翦水秋瞳欲语还休,凝结了比天高比海深的委屈。
皇帝已听足了这些日子的来龙去脉,抬手细细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瞧着她温然勾了勾唇,“别哭了,再哭下去眼睛就肿了,你的委屈朕都知晓,这几日着实辛苦你了,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辰时来与朕一同用早膳,午后朕还想听你弹琵琶。”
他那双眼睛寻常总似幽潭寒星,可若是漾着笑意看一个人,几乎毫不费力便会教人产生天地之间只有彼此的错觉,帝王的柔情对深宫的女人来说无疑是最好的慰藉。
淑妃霎时红了双颊,颔首喏喏应了声,这才起身朝帝后行过礼,裙角迤逦摆出了内寝。
宫里人有日积月累的习惯,帝后有事相谈之时,旁人必不得在一边碍眼。林永寿遂使了个眼色带着满屋的宫女尽都退了出去。
皇后行至殿中央停了脚步,目光落在皇帝尚且苍白的脸上,出口开门见山,“皇上召臣妾前来所为何事?”
她所想他无非是要为围场遇袭一事要个处置,或再为淑妃讨个公道,左不过是压了一胸怀的火气要吵一场,何不早发泄早了事。
谁成想皇帝撑着手肘颇艰难地转了转身子稍稍向她这边侧过来,饶有兴趣地问:“听他们说这几日你一次都没来过,是不是朕若没醒过来传召你,你就打算在那边直等着朕何时驾崩?”
她只迟疑了一瞬,随即坦然道:“臣妾并非医者,来也无用。况且太医当日曾言皇上伤势于性命无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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