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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圆领袍退后一步,长揖到地:“在下蒋弘,见过姑娘。”
裴月明挑了挑眉。
蒋弘?
这不就是她这两日调查背景的三四十名文吏的其中之一?
这蒋弘就是第一批被查的,第一回合还入围过,后来裴月明见他家境稍稍宽裕,而自己并不需要挑这么多人,于是把他剔出去了。
现在这是……
蒋弘始终恭谨,微垂睑任裴月明打量,半晌,他看了看左右:“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裴月明略略忖度,给了桃红一个眼色,而后领着小个子家人转身进了身后一间半掩门的空包厢。
家人叫裴平,别看个子小,力气大得很,这蒋弘文人一个铁定干不过他。
桃红转身飞快下楼,去喊回裴忠他们。
不是东宫的人,那就好办了。
裴月明进了包厢,推开窗扇,底下大街人流熙攘,她看见桃红冲出酒家大门,裴忠勒停马车掉头。她坐下,看蒋弘:“蒋大人请坐,不知有何贵干?”
“蒋弘区区七品书令史,姑娘客气,蒋某愧受。”
蒋弘神色恭谨依旧,仿佛不明白裴月明刚才一连串安排为何,拱了拱手,才小心坐了下来。
包厢就安静下来。
裴月明并未再说话,蒋弘等了一阵,于是先拱了拱手,主动说:“……听家人说,近日有人打听家里的事,蒋某冒昧,这才……”
裴月明眉心跳了跳。
裴忠作为旧日的裴家外院大管事,办事能力她还是很放心的。她千叮咛万嘱咐,宁可放弃目标转移,也切不可惊扰对方。
要么,这人确实很敏感很心细,又非常恰巧碰上了些微痕迹。
要么,……就是他事前就有所猜测,一直在等着!
裴月明蓦抬眼看他。
蒋弘霍地站起,双手抱拳长揖到地:“蒋某不才,愿为三殿下效犬马之劳!”
干脆利落的动作间,他飞快瞥了眼端坐圆桌对面的年轻女子。
帷帽未摘,只随意撩起,青色纱巾覆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和半截白皙光洁的额头,清澄明亮很漂亮的一双眸子,眼神却很犀利。
正如她人一样,年纪轻轻甚至未曾婚配,他却一点不敢轻视。
能替三殿下办这事的,毫无疑问,必定是他信重之人。
他始终恭谨,未曾敢有一丝轻慢。
裴月明猜得没错,他确实判断萧迟很可能选择釜底抽薪,筛选这批普通文书小吏,从而选出一个作为突破口,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难。
蒋弘便一直等着,他想把握住这个机会。
他自认有些才干,却无根无萍,兼会试那时出了点意外还导致他落入第三等同进士,入仕十年举步维艰,一直在七品小官里头徘徊。
他不甘心。
皇太子热灶烧的人太多,凑不上去他也不愿凑,恰深得帝宠的三皇子初入朝,他决心要抓住这个机会,以投入三殿下门下。
他撩袍一跪,既冲裴月明也遥冲皇城:“蒋某人句句出自肺腑,请姑娘待转告三殿下!”
膝盖骨叩在木楼板上“噗”一声清晰闷响,这蒋弘倒跪得铿锵有力。
裴月明挑了挑眉,示意裴平将人扶起。
她没正面答复,只笑了笑道:“这事,不知蒋大人有什么看法吗?”
既然有备而来,那该有全盘计划吧?说来听听。
蒋弘确实有,他抬头,拱手肃然:“此事,请殿下交予蒋某人。”
……
“那个姓蒋真没问题?”
夜深人静,重华宫内殿挑起灯火,王鉴往砚台里添了点水,边磨墨边问。
裴月明铺了张纸,蘸墨:“理论上该是没有的。”
否则的话,太子这套下得也太曲折太费劲了,没必要。
他完全可以将裴月明一行直接扣下,先断了萧迟消息再把单子上最后这几人弄个“病假”,拖延上个一天,萧迟就算再成功突破,时间也不够完成任务,这就成了。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最后她下结论:“这蒋弘姑且信,但也不能全信。”
蒋弘给她说了自己的计划。他在户部十年又参与整个核算全过程,可谓对内外情况了如指掌。哪些人和吕侍郎和梁国公府有亲眷关系,哪些又格外殷勤早被笼络,哪些性子油滑不易下手,又有哪一些人是如他一样没根没底,萧迟找上去绝对不敢拒绝的。
甚至哪几房手上的事已经差不多,正好可以拉过来核算糯米和芦杆。
他还说清楚了具体有哪些,算算大约能拢到一半的人过来,这样的话任务肯定能顺利完成。
说得还挺清楚的,没有因为裴月明是个女子不识户部事就漏简,她心算了算,确实是那么回事。
因此,裴月明心里偏向这蒋弘是真心想投的。她在信上给萧迟说了一下自己的推测,然后将蒋弘提议的计划详细写出来,接着再另起一张,除了那四个人名外还添了七八个备选的,是原来他们自己这两日查出来的。
写着写着,额角有点点熟悉鼓胀,她忙加快速度。
萧迟回来好,明天硬仗,他摩拳擦掌,正好她这两日累得不行真不想上了。
写得飞快笔迹凌乱,不过时间还是差了点,最后关于明日她的建议还没来得及写,算了,让他自己来吧。
眼晕了晕,萧迟就换回来了。
王鉴忙一扶,又赶紧禀:“主子,裴姑娘说那蒋弘姑且信,但也不能全信。”
萧迟坐直,捏着那叠信纸飞快看过。他把桃红叫醒已大致问了蒋弘经过,他和裴月明看法差不多。
蒋弘姑且信,但也不能全信。
那就先观察用着,倘有不妥,他们还有自己考察的人备用上。
假若这姓蒋的没有弄鬼,那正好一主一辅一起上。
就这样!
萧迟想定,便把信纸扔铜盆里浸润毁了。还是深夜,他却精神奕奕,完全不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他恨不得立时天亮,天知道他这两日憋得有多辛苦。
……
萧迟倍觉这半夜漫长,辗转一个多时辰好歹天光放亮,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起。
“王鉴,伺候更衣梳洗!”
萧迟憋足了劲,登辇汹汹出含庆门,往户部而来。而这时的户部大院,一如既往地忙碌又清静。
吕侍郎听闻三殿下一下辇直奔甲号院,挑了挑眉,心下暗笑,这是要垂死挣扎了?
由于这两日萧迟寻衅碰壁小动作不断,以迷惑敌人,故而不仅吕侍郎,就连户部上下都认为,看来,三皇子是不行了。
深得帝宠也没用啊,皇帝都扶到这份上了,还是个阿斗之流的人物,果然传言不假啊。
吕侍郎捋须:“走吧,我们去瞧瞧,看咱们这位三殿下如何最后拼一把的。”
垂死挣扎啊,虽徒劳无功但估计杀伤力不小,司度又笑又叹:“唉,怕又耽误半晌功夫了。”
“是啊,这么一耽误,只怕期限内是完成不了陛下的差事喽,……”说是这么说,却不见慌,这正是准备要给萧迟背的锅。
吕侍郎领着司度大步往甲号院而去,眼见太子殿下吩咐就要完成,二人心情颇好,捋须而行有说有笑,刚好缀着萧迟后脚进门。
听到脚步声,萧迟回过头来,见吕侍郎仍旧毕恭毕敬见了一礼,而后捋须踱步,还是那个严肃板正的模样:“陛下给的期间在即,我们是该抓紧些。”
说着领着司度开始巡视诸值房。
这是来看他笑话的?
萧迟冷哼一声:“吕侍郎说的是。”
他居然不慌甚至还没了前两日的恼懑?
吕侍郎不禁暗笑,和司度对视一眼,倒要看他能做什么?说不定一气之下还把这摊子给毁,那就好玩喽!
萧迟冷笑,直接站定环视一圈,扬声问:“今日是第四日,本王再问一遍,都有谁完成了手上的事?”
就这样?不气不闹?吕侍郎诧异和司度对视一眼。司度暗嗤一声,他还以为这位天潢贵胄有什么大动作呢,也不过如此嘛,整得他如临大敌。
司度摸摸唇边的小胡子,乐呵呵抱拳,作势给吕侍郎请罪。吕侍郎摆了摆手。
可不等这两人诧异嗤笑完,突兀一道嘹亮的声音忽起,骤打断了他们的动作。
“禀殿下,我们房核算沙土和石灰,如今已将要完成!”
谁?
这是谁?!
吕侍郎和司度一怔,继而大惊失色,立即侧头看去,只见一个墨绿官袍的书令史自三号房疾步而出。
“……是蒋弘!”
那蒋弘还在说话,他信步出了值房就站在庭院中:“禀殿下!核算沙土石灰的除了三号房,还有四五号房,共计二十一人。”
“蒋弘!”禁不住,司度厉喝一声。
萧迟倏地回过头来:“喝什么?啊?”
他眉目凌厉:“你谁?难不成,你二人还不允许把数目核算完成?”
萧迟素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厉目一扫,司度回神一骇,不甘又大急,支支吾吾冷汗直流。
萧迟哼笑两声,扫一眼吕侍郎,目光摄人:“还是吕侍郎不允许?”吕侍郎心乱如麻,半晌强笑:“……殿下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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