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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正是霍洋。

自从他上回当着众人面犯病以来,两人还是头次见他。

令约下意识看向霍沉,莫名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好挥了挥绿茸茸的兔子,回前院去。

仲夏将至,早杏也已成熟,霍洋来竹坞前顺道买来一篮,眼下搁在木椽边,被太阳照得金灿灿的。

霍沉瞥上眼,走进椽下请人重新落座。

桌上摆着阿蒙备来的茶果,霍洋不曾碰过,霍沉坐下后径直倒了两杯半热的茶,送一杯到他面前:“大哥缘何来此?”

霍洋从方才见到的事上回神,挤出个不像笑的笑:“今晨出府前恰巧撞见鲍管事,父亲临时差他备酒,他遂请我向你传些话……”

霍沉转着杯盏轻笑声:“我若没记错,大哥才是府上少爷罢,几时落到需替一个管事传话。”

对上霍家人,霍沉一贯牙尖嘴利,即便是小时候与他同病相怜的霍洋也不例外,甚至,每每对上他这位大哥,他总会有那么一两瞬觉得是在看自己。

他不想自己懦弱至此,不论他是霍沉还是霍洋,都不该懦弱。

可就是他在意得不得了的事,霍洋看起来半点不在意,还弱弱摸了摸茶盏补充句:“事关你母亲的玉。”

“……”

霍沉语塞,收起眼底的漫不经心,尽力转变得自然:“大哥请讲。”当然,还是有些许不爽,忍不住提议句,“下次有什么话烦请大哥一次说完。”

霍洋“哦”了声,如若不是表情诚恳,霍沉几乎以为他是在扮猪吃老虎,有意捉弄他。

“鲍管事要我转告你,他春日里常犯头疼,实在记不得在哪儿见过那块玉,还是近日父亲生辰将至,他预备邀姨娘回府时才想起……似乎是在姨娘院里一个婆子那儿见到过。”

“回府?”霍沉疑问。

霍洋知他并不关心府上的事,哪怕是私底下派人打探消息都是不可能的,便向他解释番。

原来,霍府那位李姨娘——霍涛的母亲——早在两年前就带着孙儿搬离霍府,住去郊外的别院里,每年只霍远生辰时回来一趟。霍远不把这位年老色衰的妾室放在心上,由着她去,更甚觉得她不在府上自己过得还要惬意,至于孙儿,他连儿子都懒得理睬,何况是隔着辈的孙子?

“孙儿?”霍沉额角跳了跳,有些事实在突破了他的想象。

霍洋镇定抿了口茶,又做解释:“二弟……二弟他两年前喜得麟儿,孩子的娘亲是忘尘阁的如梦姑娘,如今也跟姨娘住进别院。”

霍沉消化会儿,摇头正色:“接着说罢。”

“噢。”霍洋说回玉佩的事。

鲍聪那头回想起这事后,因不确定究竟是不是那婆子偷拿去,便把那日在九霞斋见到的玉佩画将出来,派了个小厮去别院悄悄打听,果然昨夜里得了消息。

那婆子生性爱显摆,离了霍府更没个约束,这玉佩早就在厨里两个婆子那儿炫耀过了,稍加打听便得了准话。

鲍聪嘱咐说暂勿打草惊蛇,那小厮就以鲍聪的名义将那两个婆子打点妥当,回来传话。

“今早鲍管事想来,便是想问三弟打算如何处置那婆子。”

霍沉静默,连鸟架上的咕噜都学会审时度势消停下来,过了会儿,他道:“改日我要见她。”

当年他住在苍莨馆,李姨娘院里的人就算再胆大妄为也不会闯他的居室——毕竟那是他那位什么也不管的父亲难得立下的一条规矩。

而他的玉佩始终藏在娘亲的梳妆匣里,临走前一日才取出。

他明白记得,他将两块玉佩放在一起,并且执意认为直到临行前两块都在行囊里,又怎会落了一块到了李姨娘的婆子手里?

其中必有波折,他需要问问。

霍洋不问缘由,只点头:“我回去便转告鲍管事。”

“……”霍沉忍了忍,没忍住,“我记得大哥从前功课不错。”

霍洋愣住,显然没料到会从他口里听到这样的话,或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与他提及往事,并且说他儿时功课不错。

“三弟为何提起这事?”

“我是想,大哥业以及冠,有些事便无需过分倚赖鲍管事,大哥意下如何?”

“三弟误会了,”霍洋涨红面庞,“只是这事最先是鲍管事做的,我若不转告他于理不合。”

“……”

霍沉揉了揉眉心,想不通自己从哪处捡来的热心肠,不厌其烦道:“我指的并非此事。”

他虽不过问霍府家事,生意上的事却知晓不少,直问道:“你如今管着城北的生药行跟洒金街的解当铺?”

“正是。”

“两间铺面每日得益几多,每年每月合计几多,你可知晓?”

听到这儿,霍洋隐约猜到了他要说些什么,垂眸道:“从我管事起,鲍管事帮过我许多,算是我半个师父,他替我盘算料理,绝不会弄虚作假。”

可惜他还是理解错。

“我谈的并非鲍管事为人,而是大哥独当一面的能力。”

掷地有声的一句迫霍洋抬头,局促劲儿又冒将出来。

“鲍管事管的可不止大哥一人,他堪过不惑之年,却老得厉害,你当他还能为你主持多久?”

霍洋唇瓣微翕,没说出话,霍沉也收起他的烂好心,言尽于此。

好一会儿,才听霍洋道谢:“多谢三弟提点,往后我……”到底没能说出句激越话语,停顿会儿,他转了话锋,“还有一事。”

霍沉不接声,示意他直说。

“你大抵不知,近日二弟从扬州府领回个瘦马带回府上,父亲无意中见到,喜欢得不得了,如今两人争风吃醋,闹得府上鸡犬不宁。”

此事荒谬,即便霍沉觉得与他无关,也还是会以事外人的身份为这两人语塞一阵。

霍洋脸色越发凝重,握上茶盏以缓解某种畏怯:“从春日里父亲痊愈起,他们就撕破脸,府上下人们都在传,二弟与父亲互相扬言要杀了对方。”

闻言,霍沉不禁想去那日在木作坊后巷遇到霍远的事——

“可我活不了多长时日了,他们都想杀了我……我看见了,他们都发了病,都在梦魇,眼里全是杀意,他们都想杀了我。”

是以,霍沉冷不丁地问上句:“你呢?”

话落,但见霍洋端茶的手一颤,猛的从座上弹起身,茶水翻了一手,幸好已经不烫。

霍沉仍在接着说:“你也想杀了他吗?”

霍洋挣扎在原地,良晌答道:“我不想,也不敢,但我知道另一个我想……你知道吗,我身体里还住着个鬼。”

他说话时目光闪烁,“有一晚我犯了病,我拿着匕首去找他了,最后是被鲍管事发现带回院里的,若不是他,我大概已经进了地牢,或者被父亲打个半死。”

他说完打了个哆嗦,又陷入沉默之中。

迂久,一阵热风吹过,葡萄椽顶风铃摇响,他忽地神思清明过来,不再说什么,只跟霍沉拱手告辞。

霍沉静坐不动,目送他向外去,约莫七八步时,霍洋又回过头来。

“那你呢,你想他死吗?”

霍沉面无波澜,窥探不出甚么心情,只用极平淡极平淡的语调答他,想。

“……如果明知道会有人杀他,却不阻拦那人,你我都是帮凶,倘使后悔,便是一辈子。”他像是在说服霍沉,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说完后真正告辞离去。

云影徘徊,木椽下忽明忽暗。

霍沉从盘中取出颗琥珀红的樱桃,捻着樱桃蒂转了几圈,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皱起眉头。

他是不会多管闲事的,就算霍远真的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

前院,令约带着两只狗尾草兔子踏进堂屋时,只有阿显在东窗下哀怨抄书,见着她懒洋洋唤了声阿姊。

她敷衍应和声,而后疾步绕去板壁后,上了阁楼。

阿显停下抄书动作,暗觉不对劲,等上会儿,又听她下楼来。

“阿姊。”他再叫一回。声音比刚才精神得多,连厨里洗菜的郁菀都觉得好笑来:已经是个破锣嗓子,怎的还不停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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