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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年季冬下旬,秦始皇带着庞大的随员,离开了咸阳……
人众多达数万,车马一辆跟着一辆,前锋已至灞桥,秦始皇的金根车却还没驶上渭桥,锦旗招展,戈矛如林,这不像是巡狩,反倒像一次远征。
秦始皇帝看着车窗外送行的臣民,若有所思。
他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咸阳时的情形,那是秦庄襄王元年,公子政年仅十岁。出生后十年,他从未离开邯郸,一直以质子身份寄人篱下,若非母家庇护,早被赵人杀了。
靠着吕不韦的外交手腕,母子二人终于得以来秦,一路西行,他仍记得华山的高大,记得泾渭交界的分明,记得膏腴的良田和繁华的都市。
也记得咸阳宫殿前砖块的冰冷。
认祖归宗没那么容易,庄襄王的生母,夏太后不欲认他,希望成蹻继位。华阳太后,也一直在往庄襄王后宫塞芈姓女子,希望生下正儿八经的“太子”,延续楚氏外戚的权势。
为了得到承认,公子政在母亲鼓励下,在殿前跪了许久,也喊了许久。
“大秦先祖襄公二十六代子孙!”
“天祖孝公之来孙!”
“高祖惠文王之玄孙!”
“曾祖昭襄王之重孙!”
“大父孝文王之孙!”
“今王之长子政,自邯郸归来!认祖归宗!”
他跪了整整一天,一直喊到嗓子嘶哑,嘴皮冒泡,将两位太后喊得心软,才终于被接纳,不再是“野种”,纳入宗室籍贯,成了正儿八经的公子。
但接下来等待他的,是更艰难的夺嫡之路。
公子政从小为质子,最惨的时候竟被赵人羞辱,让他去做马童,还有一口纠正的邯郸赵音。对上成蹻的关中雅言,从小接受的良好贵族教育,似乎不占优势。
但“仲父”教了他取胜的关键。
“你不必赶上成嬌,下臣想让公子具备的不是武功,不是满口的引经据典,诗书礼乐,而是为王者的意志!”
“凡成大器者,能忍天下之不能之忍,能苦天下不能之苦,能为天下不能之为,这就是意志,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能克服天下一切不能克服的,他就是史上最伟大的君主。”
他成功了,经受住了华阳太后的考验,成为嗣君,当然,作为交换,也不得不迎娶他塞过来的楚国公女……
而现在,轮到他择嗣了。
“比起朕当年受的苦,朕的诸子经历的,又算得了什么?”
秦始皇嘟囔着,在他车驾的前方,是胡亥的车马。
胡亥作为少子,备受秦始皇宠爱,几年前就提前行了冠礼,而这一次,在左右为难的抉择后,秦始皇最终让胡亥随自己巡狩。
但不同于以往,这次,胡亥有了一项职责:抚军!
“君行,太子从,以抚军也!”
虽然尚未正式册立,但在群臣看来,这场夺嫡的天平,已偏向了胡亥。
胡亥从小接受了良好的秦式教育,以赵高为师,书法、律令、断狱都有不错的素养。
“而且幼子的优势在于,他们往往只需要做长子的十分之一,就能让君主满意!”
众说纷纭,但仍没人敢妄下定论。
随着御驾驶过渭桥,秦始皇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安。
或许与初来时所受的冷遇有关,秦始皇一向是不太喜欢咸阳的,这里的水太咸,口音太土,宫室也狭小。
所以秦始皇一有机会,就绝不呆在此地,而是要出门巡游,还不断从外迁徙民众,修筑新宫,将咸阳改造得面目全非。
可这次,他却对这座城市,感到了一丝不舍。
“四十年了,从朕初来乍到,已过去四十年。”
他曾无数次离开又无数次归来。
但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离开。
而再无归来的机会……
掀开车帘,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都邑,秦始皇只感觉,一个相处多年的熟人,在向自己挥手道别,即将冻结的渭水,像是他流出的浊泪。
别了,老友。
别了,咸阳。
再归来时,或将躺在车中,赴骊山入葬。
浓厚的乌云遮蔽了天空,鹅毛般的雪花从天际飘落,落到车窗边,落入秦始皇手心,一片冰凉……
下雪了。
触景生情,秦始皇又想起自己那个在大雪夜出生的长子了,近来,他入梦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时候,是那个不小心摔碎玉璧的孩子,躲在蒿草里偷偷哭泣,生怕父皇责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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