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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三十七年季冬中旬,诏书已至到黑夫手中,皇帝的车驾,也即将离开咸阳……
中车府令赵高已将需要的车驾、马匹备好,与昔日仅有百乘不同,这次,车队竟多达千驷!
中郎将王离已让数千郎卫军秣马厉兵,被光甲兮跨良马,挥长戟兮彀强弩,他们将组成捍卫皇帝的中军。
此外还有戍卫咸阳的五万中尉军,他们是天下最精锐的部队,全部由关中青壮组成。
秦始皇直接从中调拨两万,加上刚从北方长城调来的北方军团三万,强起坠马受伤,还没完全养好的武信侯冯毋择为将军。
这是过去未曾有过的庞大阵仗,黑旗遮天,玄甲曜曰,骏马如龙,长戟如林,聚于灞桥左右,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便能挥师南下!
他们的敌人,会是谁?
猜测纷纭,答案似乎从这半个多月的人事变动里窥探出来:御史大夫茅焦拖着病体入宫请陈后去世,北地郡尉章邯被调回咸阳,任少府少卿,昔日黑夫在北地提拔的一众旧部,多与陇西、朔方官员交换了职位驻地,柱下史张苍直接被罢免,先前被缉捕的百余墨者统统处死……
做完这一切后,秦始皇帝却仍未走。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等什么。
一是他念念不忘的,西王母邦,以及长生不老的最后指望。
二,则是上个月因为谋刺未果,惧而出奔的长公子扶苏,皇帝必须知道他的结果……
秦始皇病笃期间,朝廷中枢不敢做决断,蒙天放又胆大妄为,纵阿房刑徒,导致关中大乱,卫尉、中尉两军花了半个月才将大多数人捉拿归案,对扶苏则追击不及,未能及时阻住。
乘着这空隙,扶苏及其党羽从杜南入蚀中,往汉中郡而去。
所谓蚀中,乃是这时代,关中通往汉中的道路里,距离最短的一条,又称之为“子午道”。
它最初是荒芜的鸟道,只有野兽践踏的山间小路,但在秦昭王时,为了加强关中和巴蜀的联系,便耗费巨大财力,在蚀中修筑了栈道。
原本无法通行的悬崖绝壁上,或凿孔架木,或经谷为道,或修桥渡水使人马能过,历经十数年才完工。抵达汉中后,又延伸出”蜀道”和“米仓道”,直入巴蜀。正如秦相蔡泽所言:“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
这条路极狭,且左右多深涧高山,速度快不起来,一旦被追上,也不易脱逃!
秦始皇复苏后,令中郎骑令李良带千余人入汉中,征发当地官府捉拿扶苏一党,并严令:“若扶苏真跑到南郡,沿途官吏,不更以上皆死!”
在这种死命令下,所有人都卯足了劲,设下天罗地网,一路追捕。
到了十二月十五这天,中郎骑令李良终于回来向秦始皇复命!
“陛下,臣不辱使命,追至汉中郡南郑,将长……扶苏党羽尽数抓获!”
“南郑?”
秦始皇皱眉,南郑,是汉中郡的首府,若扶苏要去投岭南的黑夫,出了蚀中,直接从石泉亭渡过汉水,进入米仓道就行了,为何要往西拐到南郑去?
再一追问,才得知,原来所谓被李良“追缉”的扶苏党羽,是十天前,就自己去南郑投案的……
这就更令人疑惑了。
“扶苏如何了?”
秦始皇只关心这点。
李良有些讷讷,秦始皇面色顿时不太好看,不由得想起了同样被贬入蜀,却半道自杀的吕不韦,扶苏性情刚烈,会不会……
如此想着,他一巴掌拍在案几上!
“讲!”
不管他是生是死!
李良畏惧地稽首不已,生怕被皇帝怪罪:
“陛下,扶苏已于半月前,在石泉亭与家眷部属分离,孤身东去,不知所踪!”
……
“据缉捕的人招供,扶苏是被蒙天放击晕裹挟出城,出了子午谷后方醒,朝咸阳长拜泣泪,又怒而持戈攻蒙天放。蒙天放自知罪孽深重,遂自刎谢罪……”
“随后,扶苏夫人,麃公女孙因受惊吓,又在沿途淋了冬雨,竟逝于石泉亭。扶苏安葬其妻,在墓前枯坐一夜后,次日凌晨,将二子托付给众下属,令他们去南郑投案自首,便孤身不辞而别……”
“不辞而别?”
秦始皇口中有些酸涩,胸口有些阵阵发疼。
这还没完,稍后又发生了变故,洛阳人董公和杜人邵平发生了争执,邵平认为当遵循扶苏之命,不能再错下去。董公却带着几个惧死的护卫,夺了一位小王孙渡过汉水南下,消失在莽莽群山中。
邵平阻止不及,只能带着扶苏长子去南郑自首,一直到十日前,李良追上了他们……
“邵平及近百扶苏门客、侍卫皆自杀而亡,臣只来得及将王孙带回咸阳,他受了惊吓,有些痴愣,一言不发……”
秦始皇去看了他的小孙儿,却见这孩子双目无神,问什么都不回答,看到勉强露出微笑的大父后,他却直往后躲,眼中尽是畏惧。
见此情形,皇帝收拢了笑容,抿着嘴,转过身时,像是又苍老了十岁。
“等他稍大些,送去邛都吧,还是食邑一座,户四百。”
这本来,是给扶苏准备的。
让宗正妥善安置王孙,秦始皇便回了寝宫,一整天没搭理任何人。
倒是中车府令赵高惦记着另一件事,追问李良道:“昌南侯家眷呢?”
李良禀报:“昌南侯家眷不在其中,似是出了咸阳就忽然与扶苏党羽脱离,当时纷乱,蒙天放等人自身难保,就此失了联络。”
赵高冷笑:“知道所有人都在追扶苏,顾不上他们,遂走他道,不愧为黑夫之妻,这条母犬,真是聪明!”
不过无所谓了,只要皇帝南下,不管黑夫是引颈待戮,还是负隅顽抗,他都彻底完了!
就算皇帝来不及收拾黑夫,只要赵高一手教导,对他无比信任的公子胡亥能凭借皇帝的宠爱,登上皇位,一切都不成问题!
秦始皇一直闷闷不乐了一整日,据说期间又动气昏厥了一次,到了次日,在参汤激励下,才重新打起精神,让人找来地图。
皇帝老了,再不是那个站在四海归一图上,一步灭一国,挥袂扬海波的巨人了。
他的背有些微驼,眼神也不太好,需要侍者掌着灯,让他贴得近近的,在地图上细细寻找。
秦始皇的指头点着代表着扶苏人生大不幸的“石泉亭”,从这里往东,有一条沿汉水而修的道路,在它的尽头,一分为二,往南的岔路,可至南郡,那是昌南侯的老家,黑党众多……
“扶苏莫非是知道追击者众,难以逃脱,于是独自改走他道?”
秦始皇喃喃自语,但随即哼了一声:
“为了自己活命,抛弃二子,扶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辣果断了?”
“举高些。”
秦始皇下令,随着侍者手中的灯光渐渐往上,汉水道的北岔路出现了。
它会抵达南阳,然后向北拐个弯,便是武关道。
回关中的武关道。
也是从咸阳去邾城的必经之路。
“他是要等在那,还是会回来?”
秦始皇又自言自语,随即一声冷笑,否定这种想法。
“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般回来?然后跪在殿下,求朕宽恕他,然后一生背负屈辱地苟活着?若真如此,还不如死!”
秦始皇帝,没有这样的儿子,他本该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乾坤,却一败涂地!
而攀爬巅峰的失败者,将永坠深渊,也没有重来的权力!
带着点泄愤的意味,一把夺过灯烛,秦始皇将这张地图付之一炬!
老皇帝转过身,地图在身后一点点燃烧,先是关中,然后蔓延到南方、关东,最后是整个天下,皆被烈火所焚。
背后的火光,映照出秦始皇帝郁结的脸:
哀其不幸,却又怒其无能!
虽然骂扶苏“活该”,但秦始皇却不顾准备妥当的出巡部队,在咸阳又等了三天,让人每天关注着武关的消息。
一日早中晚三报?
不,是每个时辰一报!
他还一边喝着参汤,一边傲娇地自己安慰自己:“朕等的不是逆子扶苏,而是李信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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