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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纳兰性德《长相思》
芷楠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蓝天白云的梦,她记得小的时候,很多的小朋友跑到村子后面的小河里去捉鱼,挖泥鳅,找蛤蜊了。
她会坐在小河边一边看着他们在水里忙活,一边想入非非。她的心早就随着蓝天上的白云游来游去了。她给见到的每一片云彩都写了编号,她在想象着不知道那片云彩会飘到哪里,那里的天空会是怎么样的呢?是不是跟我们这里一样的高远?到时候还能不能够见到同一片云彩,在不同的天空下。
贫困的小村子,加上一个贫困的家庭带给芷楠的是对城市生活的向往,她想象着的城里人都是高挑身材,白皙的皮肤(因为他们大都不会在烈日下劳动,所以皮肤会显得白皙很多),好看的衣服,而且都是崭新的,没有修补过的补丁,不会像爸爸的裤子那样,前面膝盖上是两块黑色的圆形的补丁,屁股上也是同样的两块,在那个时候的她看来,爸爸的屁股上长眼睛了,而且是黑亮滚圆的双眼皮大眼睛。
那个时候的她常常这样想。
城里人还会有好吃的糖果,是不是也是二分钱一块的那种呢?她记得读书时候喜欢逃学的她经常骗老师说肚子疼或者头疼,老师说那你就回家吧。
于是她会偷偷地笑上几声,自己的小小的计划成功了。得意的她把书桌上纷乱的笔和课本以及滚到三八线那边去的橡皮小刀一股脑儿地装进那个曾经被哥哥用过,又给姐姐用,姐姐们用完了又轮到自己用的破旧但是干净的书包。
家门口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妈妈正在忙着手头的活。回家来的她又用同样的歪脑筋来骗骗正在织布机上织布的妈妈。
妈妈一听,有时会皱皱眉头,狐疑地看上她几眼,有时根本连看都不会看她哪怕只是——一眼,然后从破旧的花布口袋里摸索出一毛钱,说自己去代销店买几块糖吃吧。
于是,她又一溜烟小跑着去代销店买糖。
那个时候糖果的价格是一毛钱五块。比现在的零头的零头还零头。
店员是一个胖胖的脸上总是贴满笑容的疤脸阿姨,估计小时候被什么猫儿狗儿的给侵略过。她记得最喜欢的就是她那双手了,白皙,厚实,像极了层层叠叠的白色的豆腐干,或者卷起来的豆腐皮也是可以的。
豆腐干一般的白皙的手先是把装糖的塑料袋拿出来放到柜台上,然后又从来里面抓出一把糖。
那个时候的芷楠,大家可以想象出她是什么样子的吗?嗯,我告诉你吧。她的舌头已经在嘴巴里转圈圈了,嘴唇都被她舔破几层皮了。
她的眼睛盯着的不是糖果,而是店员那双白皙的手——多么像层叠的豆腐干啊!
她很希望店员今天心情不好,或者是刚刚跟老公吵过架,最好是大打出手,把脑细胞打坏一大包。搞得她记性不好,数错块数,把十五块。或者二十五块当成五块,那该有多好啊!
可是白皙的豆腐干轻轻地手一扬,多余的糖果像是长了翅膀,一下子飞回到装糖的塑料袋里去了,而留下来的只是五块——一块也不多,一块也不少。
她伸出好像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像是小土豆一般的小手,有点激动地接过了豆腐干递过来的糖果。
那是多么好看好闻好吃的糖果呀!包装纸摸上去油油的,滑滑的,似乎还透着甜甜的香味。她早就迫不及待了,一出店门赶紧剥了一块放到嘴巴里。那种感觉真是说不出的美,按照那个时候的说法就好像是掉到了蜜罐里。
可是也有让她想把糖吐出来的时候,那就是她的前脚刚迈出店门。猛一抬头,呀!自己的老师就站在面前!
老师的脸上有一层怎么掩盖都抹杀不了的微笑,似乎在说你不是说肚子疼吗?不能够在学校里上课听讲,反而能够跑到代销店里买糖吃?
当时她的反应就是赶紧站好,一个趔趄,一个立正,一个敬礼地向老师坦白报告:老师,我的肚子还疼呢!
其实,谁知道真实的成分有多少呢?不过芷楠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竟然把自己也搞迷糊了,自己的肚子到底疼过没有呢?她一时也搞不清楚了。
这样的场景芷楠只要一想起来就会笑破肚皮,那种淘气的感觉仿佛就在昨天。
可是,最后为逃学买单的还是芷楠,老师微笑着走进了她们家那所风雨飘摇破败不堪的房子,跟芷楠的父母说了句:大叔大婶(其实,老师的年龄比自己的父母还大呢,只不过按照辈分来讲老师应该这样称呼)你们家芷楠还太小,还不知道读书呢,就让她留一级吧。她的父母虽然有点不情愿,但是那个时候谁敢得跟老师说个不字?
于是,她羡慕的目光送走了曾经跟她一起上学的听老师话的老实巴交的同学。而她,却被留了下来,迎接着比自己还小的一批。
她的第一年的读书生活的前面加上了一个幼儿园小朋友的称号,其实,那个时候落后的农村哪里有什么幼儿园啊?十几岁的孩子才上一年级一点儿也不稀奇!
那个唯一一个让她留级,唯一一个拉过她的耳朵,把她的脸按在课本上,唯一一个放学的时候往她的腿上用粉笔划上几道杠杠(怕的是她放学去戏水)的老师大概以后怎么也想不到她的成绩以后是一路飙升,直到考上研究生。
那位老师早已作古,大概在九天之上她还是想不通那个喜欢逃学的孩子竟然有一天也知道读书?
曾经逃学的孩子脑子里想着的是吃,吃,吃。那个时候的孩子实在是太饥饿了。可是,每当她饿得有点找不准方向的时候就会想城里的孩子一定没有这种感觉吧?
最重要的是城里人还会吃一些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好吃的,比如一块豆腐干,一张豆腐皮……还有什么呢?
她记得她的一个不出五服的大伯带着他的老婆孩子从城里回来了,他们吃的东西中竟然有白色的豆腐皮,她还记得那个大伯家的姐姐隔着那面破壁残垣给她夹了一块豆腐皮,味道好吃得不得了。她现在想来真是比鲍鱼燕窝鱼翅还好吃呢!
从此以后,一个瘦弱的身影常常站在那面矮墙那里等着堂姐的出现,等着哪怕是黄豆粒大小的一块豆腐干。
可是大伯一家没过多少天就走了,走的时候,那位年轻漂亮的堂姐给了她一个甜美的微笑,在她看来,那个微笑里满是豆腐干的香甜。堂姐走了,带走了美味的豆腐皮,带走了一个孩子的遥不可及的梦想。
而今。吃过玩过享受过很多城里人都享受不到的美味和幸福后,芷楠的脑子里却只有一片空白,没有什么能够让她回忆的。
儿时的豆腐皮早就变成了遥远的过去,可是现在她最爱吃的还是那一张张压着网文纱布,白白的豆腐皮。咀嚼着这样的东西,好像咀嚼着过去曾经的一切。
坐在办公室里的芷楠望着窗外难得一见的蓝天。遥想着曾经儿时的一切,嘴角的微笑是苦涩的。她的命运在每一个转角都会发生一次改变,幸运的是她及时抓住了。她知道她的命运之所以会改变。以及让她的命运发生改变的动力竟然来自那张破壁残垣下的豆腐皮。
想起豆腐皮,她就想起了小时候的一切,想起小时候,她自然而然地不能不想到方圃。
方圃自从走后就没有给她来过一个电话,或者发过一条短信。当然,她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发过短信。其实,哪怕是芷楠想打电话,想发短信给方圃,可是又往哪里打?哪里发呢?
他连个新近的联系方式都没有给她。她知道楚荆是知道方圃的一切的。当然了他也有方圃新的联系方式。
想让芷楠问楚荆要?那除非地球倒转,山河变色!芷楠还从来没有跟哪一个人,或者哪一个男人主动要过什么东西。就包括她那个挂在飞机上的风筝老公赵君堂——她也没有开口要过什么,姑且不说别的什么男人了。
不过,芷楠倒是做过一个有关方圃的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其实,芷楠平时的时间安排得紧紧的,哪里还有时间胡思乱想?
可是,她还是梦见了他。
梦与现实毕竟只有一步之遥,甚至是闭眼睁眼的瞬间,谁能够说得清它们之间的区别?
不过,梦与现实有的时候还真的是有区别的,甚至是天壤之别。
梦中的方圃是苍白的,苍白得就像是一张浸在水里的白纸——看得见的颜色,看不见的湿度。
虽然是过去几天了,但是梦中的一切她仍然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是出门向左走向右走一样。而且这个梦一直跟随着她,追逐着她,如影随形,想把它从脑子里除去,可是伤害的却是自己的脑细胞,而不是记忆。
那是一个漆黑得窒息得心都要碎掉的夜晚。
芷楠的手里拿着一本足足有十斤重的厚厚的词典式的书,估计是从乾隆爷的三希堂书房里淘来的宝贝。上面写着人类的过去和未来,写着普天之下万物苍生沧海桑田的轮回更迭,字迹清秀隽永,值得收藏,值得推荐啊!
看着看着,芷楠的眼睛慢慢地闭合上了。
在那样的晚上,听不到一丝风声,可是却能够感受到自己嘭嘭的心跳。
芷楠觉得一切的物象都在朝着自己压下来,她的双手不知道压在了哪里,她已经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或者说它们根本就已经不存在了。
一个没有双手的人,她的思维还是健全的吗?她的思路还清晰敏捷吗?
答案是肯定的。
身体的残缺并不会带来大脑的故障,相反,大脑会出奇地灵活,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某些残疾人士他们却有着我们常人难以想象的某一方面超人的天赋。
老天为你关上一扇门。他必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芷楠的双手没有了,她急切地想,我可怎么办?游泳,我还没有完全学会呢?我还准备今年的暑假跟女儿一起学呢。可是双手没有了。她还有腿。
没有了双手的帮助,她的腿感受到了异常大的压力。她把重心几乎都放在了她的腿上。有一双健全的腿是多么重要,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在!
这样想着,她想到了方圃。想到了他那一根断掉的腿,想到了他每走一步的时候,那个空荡荡的裤管会发出一阵阵紧似一阵的颤栗,不知道是方圃太过用力,太过紧张呢?还是裤管里的那根腿本来就不曾失去?
在这个时候,方圃出现了。
他的眼前是一个残疾的芷楠。他看见她像根木桩一般地挪移过来。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的笑,还是以前的笑——纯真而善良,满含着谦虚谨慎。可是这样的笑在残疾的芷楠看来,他的笑却是有点邪恶。有点阴险。
难道说人一残疾,想法就变得残疾了吗?方圃像是问芷楠,又像是问自己。
他知道,现在他的脑子里同时出现了两个自己,两个芷楠。就像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一样。
他笑着说,芷楠。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怎么跟我一样,变成了一个残废?
芷楠迎着他的坏笑,昂起了高傲的头。她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她觉得要是那样的话,那真是太浪费她纯真的眼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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