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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氏一听皇帝的叫嚷,赶紧匆匆走到寝卧外,只见宁熙帝站在一扇朱色缠枝松柏纹的大窗棂前,龙目瞪大,目色中净是惊喜。

赫连氏一惊:“皇上,怎么了——”几步过去,话还没说完,却也是呆在窗前。

这扇窗户正对着天井中的小梅林,林中早就换了一道景象,与昨天截然不同。

身后的蓝亭亦是一怔,昨儿还光秃秃一片的梅林,一个晚上,枝头苞已经绽出了粉白色的花朵儿,星罗棋布地点缀在褐色的纤长枝桠上,唐梅这个品种的个头儿,在梅花中本就大,很占视线,如今乍一看过去,密密麻麻,素雅天成,果真如昨天云家小姐说的,一片香雪海!

赫连氏回过神,欣喜无比,云家那丫头的催梅盛开的法子,果真有效!

“玉烟,”宁熙帝满心欣悦,哈哈笑起来,“往年你总是说这萃茗殿地势不好,叫朕看,今年花神还是很眷顾你的啊!宫内最早的独秀,都开在了你家!瞧这样子,开得这么早,只怕今年还会梅开二度!”皇帝显然是真心爱梅的,说到这儿,兴致大增,不顾秋晨寒凉,也不要宫人跟随,抖了抖大氅,出去赏难得的早开梅了。

赫连氏难得见宁熙帝这么高兴,不敢搅皇上的兴,也披了披风,跟上一同伺候。

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是冻得鼻头红红,手脚冰凉,宁熙帝展开大氅,将赫连氏拥在怀里地一路进殿,一坐定,眉飞色舞道:“今年梅花独独早发萃茗殿,贵嫔有功,甚得朕欢心,姚福寿,赐贵嫔东海夜明珠一对,紫绡纱一帐,五凤头面一套,另打赏萃茗殿宫人!”

“多谢皇上!”宫人们喜上眉梢,齐齐跪下,又赶紧递来已烧得暖和的金丝手炉。

宁熙帝今儿一早起就看到晚秋初冬的梅景,心情前所未有的好,捧着手炉将手捂热,像个十八九的少年一般贴了赫连氏的俏丽脸颊上,给她取暖,笑道:“玉烟的脸蛋儿都冻红了,来,让朕捂一捂……”宫女们都很少见宁熙帝这么柔情似水,个个捂嘴偷笑,年纪大一些、跟了赫连氏多年的嬷嬷,也惊喜地察觉,就算是当年贵嫔刚进宫最得宠时,宁熙帝也不曾这么细腻,眼下,两人倒是比往日感情更近了一步,打了个眼色,与几个宫女笑着低头退下,不再打扰二人柔情蜜意。

赫连氏知道宁熙帝今天是真的高兴,心下对云菀沁又是感恩多了一层,一边享受帝王的宠爱,一边拿起屏风上的朝服与冕冠,温和地笑道:“皇上忘了嫔妾是在哪儿出生的么,北方的草原冷起来,比京城还要冷几倍,嫔妾自幼习惯了,不怕冷的,倒是皇上,赶紧将朝服换上,免得着凉了。”宁熙帝也笑眯眯地伸展双臂,由着贵嫔穿戴。

赫连氏给宁熙帝展袍扯衣角,皇上这阵子三五天来一次萃茗殿,比韦贵妃的常宁宫那儿还去得频繁,现在正是难得复宠的时光,若有什么事儿,这个时候提出来,怕是好机会,想着手一动,给宁熙帝扯了扯袍子角儿,低柔试探:

“皇上,世廷渐大了,也不知道皇上近来有没有给皇儿考虑过。皇上子息丰,优秀皇子也不少,可千万别忘了嫔妾的皇儿。”

宁熙帝自然知道赫连氏说的“考虑”指的是皇子婚事,勾了勾美人尖尖下颌:“怎么忘得了?郁文平家的一名嫡女,年纪和容貌与老三匹配,迟早的事儿罢了,前年不就提过么。这两年,朕瞧老三年纪越大,身子骨也越发健壮了些,也该找个管后院的人了。朕改明儿叫姚福寿与老三那边说一下,今年内就将婚旨给下了。”

果然啊,圣上瞧中的还是那郁家千金,看来已是难拗的了。赫连氏念起撷乐宴上,儿子看那云家小姐的眼神,下定决心,柔声福了一福,婉婉一笑:“谢皇上赐婚,郁家小姐做秦王正妻,主理王府中馈嫔,妾自然安心,可嫔妾瞧着大皇子二皇子,还有五皇子,甚至太子,未娶正妃前,宅院内都有几名红袖添香的俏人儿呢……。”

宁熙帝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在嫌老三府上女人少呢,不免哈哈笑起来:“你啊你,看上去不声不响,朕以为你多老实,原来还是馋着锅里,你这宝贝儿子,一个妻都还没正式迎娶进门,就已经想着纳侧啦?”

“皇上又取笑人家,”赫连氏粉脸一红,“后院人多了,开枝散叶的机会才大一些,世廷他本就身子不大好,多些人,方才能多给皇家添子嗣啊。”

说的也是,皇子在娶正妃前先纳几个侧妃庶妃,甚至养些侍妾,不足为奇,有时还是宫里的长辈贵人拉的线或者送的人儿呢,宁熙帝眼一眯,这个贵嫔,素来谨小慎微的,话不多,可一说,必定是早有打算的,笑了笑:“玉烟,你心里是有人了?”

赫连氏垂了眼眸:“这次陪宴嫔妾的兵部左侍郎家的女儿很是灵巧,生得也好,虽年龄比老三要小几岁,却难得的懂事,并不任性稚气,陪侍嫔妾时很会体贴人,”见皇上凝神不语,又补充:“那云小姐宴上,虽然第一次进宫,却有大家风范,昨儿太后还将她留宿宫里陪歇了一夜呢。”

话一出口,宁熙帝眉毛一弯:“云玄昶的大女儿,云氏菀沁?”

赫连氏一怔,刚一提,皇上就能脱口唤出那女孩儿的闺名,像是熟悉似的,不过再一想,也不奇怪,昨晚,朱顺将红胭是塘州之战军官后人的事报给了宁熙帝,蒋胤后来去议政殿找宁熙帝重新自省过一次旧案,两人陈述原委时,字里行间肯定免不了会提到云菀沁,皇上对云菀沁印象深刻,倒也没什么,忙颔首:“是的皇上,就是云家的大姑娘。”

隔了好半会儿,宁熙帝才开口:“原来你瞧中的是那个女孩儿,朕虽没见过那孩子,昨儿听朱顺与蒋胤一说,也觉得有几分普通闺秀没有的胆量与侠气,有意思。”

赫连氏一听暗喜,皇上都觉得不错,那就是有戏了:“可不是,皇上,那女孩儿样子虽是娇娇嫩嫩,看着小了点儿,可心里头有货,有几分男儿的度量,与世廷很般配。她父亲为兵部的二把手,嫔妾听闻,似是马上又要擢为尚书,那就是二品重臣,配世廷做侧妃,倒也说得过去。”

说到这里,赫连氏只当这好事儿十之八九便成了,女方身世位份合适,得贾太后的喜欢,皇上又夸了几句,还能有什么大问题。

没料待赫连氏打开天窗说了亮话,宁熙帝竟默不作声,并没之前赞人时的笑容。

赫连氏心中咯噔:“皇上,是不是觉得那云家小姐不好……”

宁熙帝挥挥手:“并无不好。”

并无不好,可对于云菀沁当老三的侧妃却又有几分迟疑,赫连氏生了奇怪,莫非皇上觉得云小姐当皇子侧妃还不够格,或是有待考量?但瞧他脸色,倒也不像在挑剔云小姐啊……却再不好多说什么,继续服侍皇上穿衣。

料理妥当,姚福寿在帘外恭声:“御辇备好,时辰也差不多了,皇上随时可摆驾去奉天殿了。”

宁熙帝“嗯”了一声,见赫连氏似是有些失望,安抚:“玉烟,今儿下朝若政务清闲,朕再过来同你一块儿赏早发的梅花。今早时辰有限,还没来得及欣赏完。”

赫连氏没得个准信儿,确实失望,可此刻听闻皇上下朝会来,仍是欣喜,柔柔一拜:“玉烟随时在殿内恭候皇上,”说完,亲送皇上出殿上朝。

宁熙帝经过天井,一眼瞥见蓝亭刚从那梅林出来,怀中抱着一块冒着凉气的大方砖冰块,因为迎面碰上龙颜,正停驻在路边。

昨儿蓝亭照云小姐的吩咐,将冰块用布裹好了,浅埋在树下的泥土里,云小姐说过若是梅花开了,就得将那冰块拿出来,不能强行一直使用,免得适得其反,蓝亭见宁熙帝离了梅林,惦记着云小姐的话,梅花下的冰块不能放久了,便赶紧去将冰块弄了出来,没料却与宁熙帝碰个正着。

不出蓝亭所料,宁熙帝脚步一停,下意识问道:“这大冷天儿的,你手里拿冰做什么。”

蓝亭望了望自家娘娘,赫连氏也没什么好瞒的,心里一转,倒是个好机会,附过去轻道:“皇上,今年嫔妾有幸拔得头筹,不是花神保佑,是云家小姐深谙此道帮忙,才能叫咱们赏到深秋初梅。”

宁熙帝一怔:“她,怎么能叫梅花早发?”

赫连氏将云菀沁的法子简单说了一遍,只盼着云菀沁刚好拨到了皇上的心头好,叫皇帝欢喜,接纳云菀沁,这已经是她能帮皇儿的最大余地,再就只能瞧那女孩儿的造化了。

宁熙帝只听到那碱粉化水促花开,浓眉乍然一动,喃喃:“碱水催梅开。”

“是啊,”赫连氏笑笑,“嫔妾当时听着,也觉得像是天方夜谭,这小妮子不知道哪里来的鬼点子,没料果真有用处。”

宁熙帝脸色恢复,嘴角一扬,勉强提起笑容:“嗯,云玄昶这闺女,鬼点子不少。”虽然是夸赞,语气却干干巴巴,似是强挤出来的,姚福寿察言观色功夫强,偷偷看了看宁熙帝的脸色,清咳两声,恭声说到:“时辰不早了,朝臣们怕都来了,皇上该过去奉天殿了呢。”

赫连氏再不敢多作纠缠,俯身:“恭送皇上。”

宁熙帝远远瞟了一眼梅林,与姚福寿出了茗萃殿。

御辇绕过曲折宫墙,走到半道上,忽的一停。

跟在后面的姚福寿几步小跑上前,只当皇上有什么事儿要差遣。

宁熙帝白皙而修俊的手扒开辇帐:“天色尚早,朕先去一趟慈宁宫,给太后请个早安,再去奉天殿。”

给太后请早安?姚福寿一愣,皇上孝顺,政务再忙,一天也会拨出时辰给太后请安两到三次,可早安一般也都是下朝以后去啊,从没见着上朝前赶着去,正要多问一句,心念一转,皇上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咽下话,忙吩咐先将御辇转去慈宁宫。

***

慈宁宫。

云菀沁昨儿得了恩赐,赐座临窗锦榻边,与贾太后促膝谈心小半晚,满肚子民间的乐事,闺阁的雅事,还有平日调脂弄粉的小段子都统统搬了出来,听得贾太后不亦乐乎,笑得合不拢嘴,直至二更的梆子打起来,朱顺与贴身伺候的老嬷嬷三催四请,太后才恋恋不舍回了寝卧安寝。

随后,云菀沁被安置在太后寝殿旁的一间耳殿内歇息,本来以为会择床,可进一趟宫发生的事儿不少,她身心俱疲,高床软枕,身子下垫着的软绫滑罗几乎能跟肌肤融为一体了,头一碰枕头没多时就美呼呼地睡着了,一夜无梦。

翌日天光一亮,云菀沁梳洗完毕,穿戴好了,天蚕丝软榻上好好睡了一晚,什么精神都养足了,看了看天色,该是出宫的时辰了,在宫女的带领下去给贾太后跪安辞行。

贾太后见得这丫头一夜起来,精神劲头足了,两个脸蛋儿红粉扑扑,一双美目水汪汪的,越发灵动,昨儿进宫时一身淡雅的衣裳换了,此刻换上了一套宫人准备的新衣,与昨天的衣裳风格截然不一样,是一袭五色锦彩绫曳地长裙,颜色艳丽鲜嫩,衬得人娇媚动人,娇小耳珠子上挂着两颗红珊瑚耳坠子,更是让肤色显得牛乳凝脂一般的白腻。

风格大变,却各有不同的美,若昨天那一身儿宛似清雅荷花,今天这一套就是娇艳的芍药。倒还真是一副衣架身子板儿,穿什么就有什么味儿,贾太后虽贵为太后,却跟世俗人一样,哪里有不爱美的,将云菀沁拉到身边,又是东看西看,笑着品鉴了会儿,时辰差不多,叫朱顺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

云菀沁忙是捻裙跪下,摇头:“昨儿在宴会上,已经收过太后的一柄簪,怎么还能要太后的礼物。”

朱顺笑着说:“不妨,这礼算不得贵重。”

云菀沁接来一看,是个红漆桃木三层食盒,打开食盒的抽屉,每一层都有些果品。

“这个叫做九九果盒,宫中御膳果品。”朱顺指着那果盒:“九为吉祥数字,这果盒内共有九种果品,每种果品的意图都吉利,有龙眼、栗子、莲子、葡萄、荔枝、白果、白枣儿、松子、长生果,每种果品不多不少,各九颗,所以称之为九九果盒。”

这么一听,云菀沁记起来了,不但记得,这个九九果盒,前世她也曾有机会接触过,这赏赐,真正算得上是礼轻——情面大,这是宫中贵人赏赐给功臣的食膳,尤其保疆卫土的功臣进宫饮宴,离宫时会被赐上一盒,前世慕容老侯爷战功彪炳,每逢进宫几乎都会拿一盒这个果盒回来,然后分给两房孙儿,有时还会留一些能长期存放的,等着家中宴客拿出来,在宾客面前长长脸。

朝臣无不以得到这果盒为荣耀。

只没料到,太后竟叫御膳坊做了这九九果盒赐给自己。

这可是连爹都求不得的无上光荣,自个儿倒是比他还要提前拿到这个光耀!若是抱回去,只怕爹眼珠子都得瞪出来,云菀沁吸了一小口气儿,嘴巴还是得客气两句,憋出个大红脸:“臣女对朝廷可没立下什么汗马功劳!太后这不折杀了臣女吗,回去了,爹只怕还得责骂臣女不像话,什么都敢收呢!”

朱顺瞥了一眼贾太后,看得出贾太后真心喜欢这丫头,自然顺着太后老人家的心意,笑眯眯道:“谁说没有功劳,陪太后一小晚,谈天拉家常,太后许多年都没这么开怀了,太后高兴,皇上自然也高兴,这就是对朝廷有功!”

“云侍郎敢责骂你,叫他来哀家这儿,哀家好生跟他谈谈!”贾太后亦是扬了扬眉。

云菀沁这才笑嘻嘻拎了九九果盒,刚谢过太后,正这时,外头宫人有事来禀,对了贾太后说了几句。

依稀有人名飘到云菀沁的耳朵里,是国舅爷。可具体什么事儿,听不大清楚。

这一下,又把云菀沁的心事勾了起来,见传报的宫人走了,思忖了会儿,轻道:“臣女昨儿还在想,没想到国舅爷当年辞官竟是这么个缘由,虽说国舅爷觉得对塘州之战的军官施罚过重,可臣女再一想,天下有几个人能有这个愧疚心,国舅爷丢弃荣华富贵,毅然决然隐居赎罪三年,倒也是不容易啊。”

贾太后被云菀沁这席话,勾出了几分感慨,不用问就将刚才宫人的汇报内容主动倒了出来:“谁说不是呢。昨儿国舅在承天湖边这么一说,又跑去了议政殿跟皇上陈情,回了瑶华殿,怕是动了心气儿,加上身子骨这几年本就熬坏了,一下子就病倒了,宫人才来禀,说太子喊了太医刚看过呢。”

云菀沁眼波一动,面色露出些担忧:“国舅爷没什么事儿吧。”这话也不是虚情假意,倒还是有几分真心,现在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啊,自己还没机会找蒋胤问个明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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