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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开口和人家讨要呢?

韩氏好像知道她想什么似的,说:启禀皇太后。秦禝一共寄来了三张“墨画”。

哦?倒要看上一看。

一张还是军装,只是换了个姿势;一张却是“便装”,李念凝看了,嘴角不由泛起一丝笑意。

她改主意了:要就要这张“便装”的。穿扶桑“朝服”的有两张,又不好把两张都要回去;这张“便装”的才是“独一份”。

二厅是一个“过渡”,开席开戏之前,供太后小憩。本来略坐一坐就往正厅去的,现已在秦公爷的“墨画”前流连了不少时间。

时候差不多了,韩氏请皇太后起驾正厅。

戏台就设在正院中央,朝北,正厅就算是戏厅,朝南。秦府已经将正厅的所有的榍扇全部拆了,居中设一张御案,这是太后的位子。东边一张小点的桌子,是岐王的;西边一张桌子再小一点,是一品辅国夫人韩氏的。

内务府的司员、长春宫的太监,相互传呼,珍馐佳肴流水价递送上来。

同时,二门外边候着的公人,由秦府的下人们负责招呼。

然后,开戏。

在秦府大半天地待下来,李念凝心畅神明,极其快意。心想这番自在享受,宫中哪里得来?流连忘返,竟颇有“蜀中乐,不思归”之意了。

李念凝对韩氏的观感,进一步改善,觉得不枉自己给了她一个一品诰命的恩典,着实会巴结!原先心里对她的那份莫名的抵触,已经很淡很淡了。

趁着两出戏的间隔,韩氏向太后告了罪,起身更衣。回来的半道上,让李孝忠给截住了。

李孝忠极漂亮地请了一个安,笑嘻嘻地说道:“奴才有一件差事,要请夫人成全。”

曲终席罢,李念凝吩咐,将带来的给秦府的赏赐放了。而且,指定其中有一份是明氏的。

韩氏代全府上下谢了赏,然后“回赏”:当着李念凝的的面,把一张三百两银子的票子交给珠儿——这是给宫女的,将另一张三百两银子的票子交给李孝忠——这是给太监的。

带着秦禝那张“独一份”的“便装墨画”,李念凝心满意足地起驾回宫了。

李念凝不晓得,这张墨画并不是“独一份”,还有一份,在申城。

秦禝的墨画,都是一式两份,申城白沐箐那里一份,京都嫂子那里一份。

当时从扶桑交寄东西回国内,极其麻烦,只能托人,因此墨画先到申城。韩炜霖进京,正好将京都那份带上,交给秦府里的嫂子。

和墨画一路的,当然还有家信。和稍早前的电报不同,这是正儿八经的书信,封缄严密。给京都的还是只能说说官样文章,尽量恳切点罢了;但给申城的却尽可“煽情”。

秦禝第一次用文言文写情书,很是起劲。放了许多肉麻说话上去。

白沐箐一边看,一边哭,一边笑,然后就摩挲着他墨画,痴痴发呆。

白沐箐柔滑纤细的手指慢慢滑过墨画,轻声道:“你们两个,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呢?”

当京都的李念凝君臣一班人正对着秦禝的墨画品论的时候,白沐箐正在发呆,不过不是对着秦禝的墨画,而是对着一堆礼物。

这是一份非常特别的礼物。白沐箐估计,其价总在一万银子以上,好生贵重。

但说“特别”,倒不是仅仅因为礼物的价值,而是送礼人的身份和送礼的“名目”,十分特别。

礼物是时任闽浙总督的肖棕樘送的。

由刚刚从杭州回来的“加按察使衔”的胡浩洵“转递”。

“名目”嘛,胡浩洵说是“肖大人贺秦公爷新婚之喜”。

白沐箐哑然,这个“婚”是大半年前成的,还算“新婚”吗?

白沐箐冰雪聪明,她原本就和胡浩洵认识,秦家和胡家又是相交极深的朋友,中间关节不难猜的出来:肖棕樘必有事情相求于秦禝,而胡浩洵现为肖棕樘倚重,为他备办粮台,这份礼物名义上由胡浩洵“转递”,实际上肯定就是胡浩洵一手掏钱操办的。

用“恭贺新婚”这个名义,是要把自己牵扯进去,希望自己能够向秦公爷吹一吹枕头风。

胡浩洵“转述”的“肖大人的几句话”印证了她的猜想:“肖大人说,他也听过这位白沐箐的大名,说她做姑娘的时候,‘举身入衙’,侠义肝胆,真是当世奇女子,多少男人都比下去了!”

名满天下、目高于顶的“肖棕樘”,居然下这么大的力气夸一个侍妾,白沐箐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问题是,肖棕樘求秦禝办什么事呢?

胡浩洵没说,白沐箐私下底问干姐姐胡夫人,胡夫人却说:“男人们的事情,叫他们自己折腾去就好了,咱们管那么多干什么?”

可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这个枕头风怎么吹呢?

肖棕樘确实有事相求于秦禝。

肖棕樘克复杭州后,又打下了湖州,这一带隋匪算是肃清了。但他却没有像曾继尧、秦禝、李纪德那样封爵,是因为原先盘踞杭州的伪王王景阳未被歼灭,而是逃往建州福州一带;同时,江西的隋匪也退入了这一带。

肖棕樘平浙既未竞全功,同时身为闽浙总督,对清剿匪情亦责无旁贷,所以,朝廷的上谕中特为交代:“肃清后再行加恩。”

于是肖棕樘抓紧时间,休整训练士卒,囤积军械粮饷,准备南下。

胡浩洵是替肖棕樘到申城来筹饷的。

肖棕樘这个人,心雄万夫,但势力没有多大,人缘也不太好,饷源便有限得很。

杭州本是鱼米之乡,暂时也还是肖棕樘的地盘,但隋匪之乱,杭州被祸最惨,大伤元气,无论如何需要一定的修养生息的时间,饷源肯定是不能全指望杭州的。

那就得打旁边的江苏的主意了。

江苏是秦禝的地盘,肖棕樘和这位勋贵的新贵并无交情,但为他帮办粮台的胡浩洵和秦禝却是深交,两家的女眷更是结义姐妹,这层关系,岂可不用?

秦禝现在扶桑,无法联系,肖棕樘于是写了一封极恳切的信,托胡浩洵面交署理苏抚赵定国,将秦禝的功勋和赵定国的风骨,都大大夸奖了一番。

赵定国慨然道,大帅对肖大人心仪已久,肖大人的事情就是龙武军的事情,江苏每月可以为浙军解协饷六万两。

这个数字远远超过了过肖棕樘的期望。

龙武军的待遇在当时算是鹤立鸡群,一个兵单是饷银就要七两银子。但普通的行情,一个兵每月饷银、军粮、器械、弹药加上营帐等杂项,大约是五两银子。浙军实数一万八千人,省点用,每月十万两银子就能维持。

实际的数字当然不止,所谓筹饷从宽,肖棕樘报给朝廷的是二万三千人,加了五千。再加上大帅个人的使费、幕僚们的薪水和必不可少的迎来送往,每月大致要十五万两银子。

江苏的协饷一解就是六万两,占浙军全军军费三分之一强,既帮了肖棕樘的大忙,也极大地缓解了杭州的压力。

这其实并没有给江苏增加额外的负担,因为原来江苏每月解给老军协饷的数目就是六万两,老军裁撤后,这笔钱暂时省了下来,现在不过等于从老军转到了浙军这里。

对于江苏的慷慨,肖棕樘固然心感,杭州的百姓更是感激得不得了。杭州人都说,秦公爷是咱们杭州人的姑爷,当然向着杭州。又说,秦公爷正在扶桑征讨叛逆,这件事白沐箐出了好大的力气。

许多人想起当初秦禝斩杀隋匪降人,为杭州人报仇的事情。于是这种说法愈传愈真,最后连肖棕樘都相信了,和胡浩洵商量,要好好谢一谢白沐箐。

白沐箐是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认定为造福桑梓了。

胡浩洵倒不认为赵定国是看在白沐箐的面子上才这么大方的,但这种话没必要说破,顺水推舟,你好我好。

但不可以直接谢白沐箐的。一个是如果白沐箐根本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不免大家尴尬。更重要的是,如此置赵定国于何地呢?难道以赵瘸子的风骨,会看这件事办事情?

最后胡浩洵想了这么一个主意:“补贺”秦禝新婚。

肖棕樘叫好。

这么一来自然把白沐箐扫在里面。更重要的是,秦禝回来后。虽会略觉突兀。但正因如此。对这份礼物,才会印象更加深刻;对送礼人的情意,才会更觉可感。

听说白沐箐是穿红裙子进门的,一定很受宠爱。对白沐箐表示重视,两人心里都会很舒服,都会领情。

这会为他和秦禝的交往开一个好头。

肖棕樘在秦禝那里,所谋者,绝不仅仅是每月六万两的协饷。

首先。他要引秦禝为奥援,抵抗曾继尧。

肖棕樘是公认的天下奇才,生平最不服气的一个人,是曾继尧。肖棕樘自负学识才干,都在其之上,然而勋位名气,却都在他之下,这个心结,终生不解。

而肖棕樘最憎恨的一个人,是李纪德。

当初打下常州之后,李纪德鼓动秦禝去打金陵。秦禝投桃报李,怂恿李纪德去打杭州,结果两人都欣然“中计”。

这一招气的肖棕樘发昏。自此肖棕樘便视李纪德为一生死敌。

肖棕樘心气虽高,但绝非不能正确判断形势之人。他知道自己和曾继尧的势力差的太远,真要和湘淮叫板,一定要结有力的同盟。

龙武军回国之后,必然成为政坛举足轻重的力量,这一点,肖棕樘和大多数人的看法无二。如果能够和秦禝扎扎实实套上交情,是否可以联手对付湘淮虽未可知,但对日后浙军的壮大发展,必定大有助益。

但这个还不是肖棕樘最重要的目的。

打平王景阳不在话下,但单靠剿灭剩下的隋匪,勋名是赶不上曾继尧的。

现在国内还有两场大乱,一是马贼,一是羌乱。欲成就不世之功,须从这两处着手。

曾继尧已经被派去主持剿马贼,朝野都是是寄以厚望的。但肖棕樘冷眼旁观,却认为曾继尧名位已足,心气已衰,难成大功。马贼短期之内怕是难以平定。

不过,这不代表这个活计会落到自己头上。

因为龙武军就快回国,除非马贼在龙武军回国前已经戡定,不然,龙武军一回国必会第一时间被派去剿马贼。以龙武军的声望、秦禝的帘眷,自己是不可能和他竞争的。

而且,马贼迟迟不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参剿各部事权不一、各自为战,就是现下,南曾北僧也是互不相属。而不论谁去剿马贼,包括秦禝,都不可能爬到诚郡王的头上,因此,这也实在不是件什么好差使。

平马贼之后,自然就要平回。肖棕樘要争的,是平羌乱。

他认为,有能力和自己竞争的,只有两人,一个是秦禝,一个是李纪德。李纪德他不担心,因为平回这个活计太苦了,李纪德功名利禄之士,绝对避而远之。于是,就剩下一个秦禝了。

龙武军初初打平马贼,也需要休养生息,如果交好,秦禝未必会有这个兴趣来和自己抢这桩差使。

这个才是肖棕樘向秦禝“补贺新婚之喜”的最重要的目的。

而且,说不定到时候秦禝还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龙武军在扶桑连战连捷,肖棕樘亦深为震动。这支部队战力之强悍是不消说的,有无可能借一借力呢?

肖棕樘一把铁算盘,噼里啪啦打得着实是响。

胡浩洵不肯叫赵定国难堪,这是他心思细腻,与人为善,但说到底还是一种商人的想法。其实,赵瘸子的心眼儿那有那么窄?

因此申城的杭州乡亲,公向赵抚台致谢。

赵定国微笑着说道:“杭州乡亲心意可感。替大帅说一句话:这件事,于公于私,都是应该的。”

这可就坐实了!还说白沐箐没出过气力?

于是在申城的杭州乡亲议计,要扎扎实实谢一谢这位早已名动苏杭的奇女子。

对于普通人来说,只是表达一份感激之情,但对于杭州的士绅们,却有着更深一层的考虑。

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当时的中枢大臣里面,不要说没有杭州人,连正经南方人士都没有。杭州一省,最接近中央机枢的,就是刘秉言了。而刘秉言的资历有限,虽然在辛酉政变中有功,算是齐王一系的心腹,但说到要入中枢,杭州人包括许庚申自己都知道,是不可能的。

靠自身的能量暂时力有不逮,自然就想到“攀个髙枝儿”。

龙武军回国,秦禝必获大用,有白沐箐这一层关系在里边,就是最好的一棵大树,怎能不攀,如何不抱?

关键是敲砖钉脚,坐实他“杭州人的姑爷”这个身份,不怕他到时候好意思不照应杭州。

江南向来是朝廷财赋渊薮,待杭州缓过气来,一定重新予取予求。接下来还要剿马贼、平回,杭州的负担只会愈来愈重,如果朝中有人,手指稍稍松开一点,杭州的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有人见得更加深远,如果主政杭州的是“秦禝一系”的人物,而秦禝位在机枢,到时候朝廷地方两相得,才是一个最佳的局面。

这个现在自然谈不上,因为“秦禝一系”的主心骨还在国外,总要龙武军回国,才好做下一步的勾连策划。

现在的杭州由身为闽浙总督的肖棕樘兼署,但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一个暂时的安排。肖棕樘一旦进军建州,无法兼及杭州具体的事物,就得交卸杭州这边的责任。肖棕樘自己属意自己营中一个叫江逯,希望自己出兵之后,由江逯署理杭州。

但江逯资望甚浅。而且,杭州人也实在不愿意江逯来。倒不是贪渎无能,而是谁都知道,肖棕樘保江逯,纯粹因为是他的私人,可以在后方为浙军支应钱粮。

就是说,肖棕樘是纯粹拿杭州做自己的钱袋子用。

就像这一次,如果没有江苏帮忙,杭州就得以一省之力。独自供应肖棕樘的大军了。

当然。龙武军也是要“供应”的。但龙武军是朝廷的“亲兵”,饷源广阔,何况还有江苏这块大地盘,摊到杭州头上的,就有限的很了。

所以,这笔账怎么算,杭州人都更愿意成为“秦禝一系”的一员。

这些话,终于多少传了一点到白沐箐的耳朵里。

听起来似乎不是坏事。但兹事体大,白沐箐一个年轻女子,人再聪明,其中许多关节并不能真弄明白,又没有人可以请教。出入之间,关系甚大。而且,苏省为浙省分担,毕竟自己从头到尾未置一词,怎么好“贪天之功为己有”?

更重要的是,“后宫不能干政”。谁知道秦禝到底会怎么想?

因此特生警惕,严守分际。深居简出,来人,一律不见。

杭州方面,却把白沐箐的反应,理解成“谦退谨慎不居功”,反而更增敬意,愈发觉得这条路子行得!

正在兴致勃勃,突然一盆冷水浇下来:京里消息,朝廷派了一个叫马恩德的来接署杭州。

大伙儿愕然:这个马恩德,资历比江逯好不了多少,他是谁的来头啊?

事实上,马恩德谁的来头都不是,但惟其如此,他才能够坐上这位子。

隋匪乱平,地方人物遍布要津,向曾继尧收权是李念凝和齐王不宣于外的既定章程;同时,既不想再扶出一支“老军”,那么浙抚既空了出来,就得找一个和曾、李都没有太多牵连的人来填这个位子。

杭州是肖棕樘打下来的,本来要尊重他的意见,但江逯资历实在太浅,肖棕樘自己也不好意思过分强求的。

总之,这件事情须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他自己夹袋中没有合适人选好了。

而且,肖棕樘要保江逯,最重要的目的是筹饷,现江苏帮忙,饷源已足,江逯坐不上浙抚的位子,于肖棕樘关碍已经不大。

至于“秦禝一系”,人还在国外,哪谈得上啊?

于是选来选去,选出一个马恩德。

杭州人虽然不甘,也只好先走着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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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密折到京了。

小小一个黄匣子,上了锁。李念凝找出对应的钥匙,打开锁,取出密折,展了开来。

说是密折,其实是韩炜霖代笔,极精神的一笔颜体字。全折寥寥数语,掐头去尾除掉套话之外,最重要的不过十余字:“慈恩深重,臣不敢以私害公。”

李念凝的面上浮出笑意,这种委婉但坚定的姿态,是在她预料中的。

第二天,中枢叫起,定下了拿办沈浼的章程。

这个差使,交给了镇军大将军胡柏草。胡柏草部此时驻扎在豫西,他奉了密旨,兼程北上,用的名义,是援救潼关。

当时同州、朝邑一带,羌乱最烈,距天下重险的潼关,不过数十里之遥,羌乱如果拼了命,一日可到。而西马贼正在往西窜扰,如果马贼回合流,潼关的局面就非常危险了。万一潼关不保,由西北而中原,必全局糜烂。

朝廷屡次饬令沈浼东援同、朝,但不知道沈浼到底吃什么吃坏了脑子?只在西安日日置酒高会,滥作威福,今天打打谁的军棍,明天瞅谁不顺眼,上本参奏。急如星火的军情、朝廷的严词督促,一切置若罔闻。

非但如此,他还生出新的花样,奏请以陕西巡抚“帮办军务”。如果奉准,陕西巡抚就成了他的名正言顺的部下,他的“札”,就更加理直气壮、挥洒自如了。

李念凝和齐王终于压不住火,连降三道谕旨。口气一道比一道严厉:

“沈浼督兵日久。平时自诩方略。所谓‘通盘筹划,洞悉贼情’者安在?”

“倘或有失,该大臣自问,该当何罪?并何颜面以对天下?”

“该大臣务即力图补救,毋再玩忽,谓朝廷宽典之可幸邀也!”

沈浼破口大骂,最后激愤之下,不知不觉中连“先帝”的娘亲都扫了进去。

因此辱及太皇太后,迹近叛逆了。

幕僚们听得目瞪口呆,挢舌难下。

骂归骂,沈浼也看出来了:再不“力图补救”,朝廷真要翻脸了。

可是怎么“力图补救”呢?

沈浼手下的兵,经过他近年来反复的侵饷、滥威。已经不是政变时候的兵了,更全然地打不了仗了。

昏了头的沈浼,使出一招自以为神妙的棋来:用督办陕西军务大臣关防的护照,调在苗涚部至陕西剿回。

这下子真正捅了马蜂窝。

苗涚阴鸷毒辣,包藏祸心,朝野共知。他勉强就抚,不过迫于形势。而朝廷虽不得不对他怀柔姑息,但高度警惕,防范森严。苗涚正苦于周边都是监军,无法动弹,沈浼一纸调令,恰如久旱甘霖,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朝廷地方都手忙脚乱。徽、苏、鲁、豫各地飞檄告警,朝廷一面严令沈浼“速行阻止”,一面六百里加紧廷寄诚郡王,对苗涚“妥为开导,刚柔互用。如不听阻止,即着分拨兵勇,并力兜剿,毋许一人一骑,阑入境内”。

因为沈浼的荒唐,“马贼”、“羌乱”之外,又生出一个“苗乱”,中央机枢、地方督抚,对沈浼无不切齿痛恨,私底下皆曰“可杀”!

于是催促胡柏草,早至西安,“早日纾朝廷西顾之忧”。

胡柏草此人,曾经做过沈浼的部将,和沈浼算是有旧。朝廷选他来办沈浼,这也是一重考量,因为多少可以慢沈浼之心。胡柏草屡立战功,虽然不识汉文,但颇有谋略,在当时的旗员中,算是贤者了。

胡柏草先到了潼关,他一安下营来,就请了驻扎在黄河对岸、山西境内的西安的武将何三国来公馆会面。

何三国和胡柏草都是黑龙江出来的,还是很近的亲戚,也不识汉文。但他粗鲁使酒,有勇无谋,能力远不能和胡柏草相比,曾因连打败仗被贬至六品,后来上下活动,又慢慢升到了二品的这武将之位。

何三国这个武将会跑到山西来,是拜沈浼之赐。

被沈浼打了军棍,赶回京都养伤,这个前文已经说过了;何三国和沈浼也不相得,但何三国后台硬,沈浼不好打他军棍,于是赶了他去。

这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因此何三国早就对沈浼恨得牙痒痒的了。

何三国朝中有人,是知道胡柏草的来意的。他对着胡柏草行满洲的“抱见礼”,微屈一膝,抱着胡柏草的腰,兴奋得满面通红:“大哥,可算把你盼来了!”

胡柏草点点头:“咱们屋里说话。”

胡柏草详细地询问了沈浼部下部署的情况,何三国自然知无不言;除此以外,因为拿办沈浼之后,胡柏草就要接替沈浼的位子,所以对同州、朝邑一带的匪情也特别关注,问得非常详细。

但这方面,何三国的情报却比较粗疏。本来何三国驻守河东,主要责任就是防备羌乱渡河,窜扰山西。同州、朝邑和何三国的防区一河之隔,他却糊里糊涂,胡柏草不由暗暗失望。

何三国关心的是:“大哥,我这个什么时候可以回任啊?”

胡柏草敷衍道:“快了,快了,总要先办了沈浼。”

何三国大乐:“是啊,是啊,先办沈浼,先办沈浼。大哥,想到沈浼装在囚车里的模样,今儿晚上我是别想睡得着觉喽,哈哈!”

胡柏草“哼”了一声,说道:“你还是好好睡你的觉罢。上头吩咐,沈浼不加械具,不坐囚车,他还是坐他的八抬绿呢大轿,只是在轿杠上缠一条铁链,以示里面的人是犯官罢了。”

何三国大为愕然,问道:“这么便宜他?那是为什么?”

胡柏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微微一笑,说道:“谁知道呢?反正上头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心里却说道:你在上面认识人,人家后面就没有人了吗?

胡柏草“入援潼关”,沈浼是知道的,虽然觉得被扫了面子,但多少能缓解一些自己的窘迫的局面,因此也不甚在意。反而没了领兵东援的紧迫,一口气松下来,于是各种请饷请粮的公事,一律压着不办,只是日日高乐。

这一天,正在西花厅和一班幕僚文案“诗会”,材官进来,小心翼翼地报说:胡柏草将军的兵已经到了渭河南岸,在灞桥桥头扎营了。

沈浼一愣:胡柏草不是在潼关吗?他进省来做什么?莫非来听节制?来啊,派个人去问一问。

不久,材官回报:多大人说,确实是来听沈帅的节制的,明天一早就过来参谒。

沈浼“哼”了一声,说道:“不懂规矩!他应该先过来参谒上官,再扎营的。算了,也是跟过我的人,知道他大字不识几个,规矩礼数什么的,不苛求他啦。”

沈浼不当回事,他的那些部下,可都暗自嘀咕,满营人心浮动,有的人私下底打点行李,已经做好了各奔前程的打算。

五更时分,沈浼好梦正酣,有人来敲房门。沈浼一惊而醒,然后听得他的老仆颤抖的声音:“大帅,多大人已经进了中门,他,他是来传旨的!”

沈浼懵了:这个时辰来传旨?

他再迟钝,也晓得情形不妙。勉强穿戴齐整了,来到大堂。只见灯火通明,到处都是胡柏草的兵。刀出鞘,如临大敌。

胡柏草站在上方,面无表情。

沈浼心底哀哀地叫了一声,腿一软,便在香案前跪了下去。

胡柏草取出上谕,清了一下嗓子,开始宣旨。他其实不识汉文,都是幕僚事前教他念熟了,背诵而已。

“谕内阁:前因陕西羌乱猖獗,特命沈浼以钦差大臣督办陕西军务,责重任专,宜如何迅扫贼氛,力图报效?乃抵陕已经数月,所报胜仗,多系捏饰;且纳贿渔色之案,被人纠参,不一而足,实属不知自爱,有负委任!沈浼着即行革职,交胡柏草拿问,派员迅速移解来京议罪,不准逗留。胡柏草着即授为钦差大臣,所有关防,即着沈浼移交胡柏草只领,所部员弁兵勇,均着胡柏草接统调遣。钦此!”

上谕宣完,沈浼已浑身筛糠,汗出如浆。他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罪臣……领旨,谢恩。”

胡柏草心中感叹:这哪里还是那个神采飞扬的沈浼?

但这个时候由不得他怜悯犹豫,胡柏草一挥手:“去官帽!”

旁边有人立即上前,将沈浼的头上的大帽子摘下,        胡柏草温言道:“把沈大人扶起来吧。”

两个材官,一左一右,把沈浼一个肥大的身躯搀了起来。沈浼哆哆嗦嗦。总算勉强站定了。

胡柏草说道:“奉旨办事。我也没有法子。”沈浼嘴唇嗫嚅了几下,刚想说点什么,胡柏草已变了颜色,喝道:“奉旨查抄!不许徇情买放,也不许骚扰内眷!违者军法从事!”

沈浼大急,不知哪里生出来的精气神,突然手脚口齿都利落起来,对着胡柏草连连打躬:“胡帅。啊不,胡帅,胡帅!格外开恩,格外开恩!”

胡柏草沉吟了一下,道:“给你十驮行李。”

沈浼张了张嘴,想说:“这可不够啊。”但总算知道再说话只能自讨没趣,又把嘴巴闭上了。

胡柏草知道他想说什么,叹了口气,道:“沈大人,你把你的那些个侍妾遣散几个罢。这样不就够了吗?”

他本来还想提醒沈浼,特别是伪王的妻子。但此事敏感。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来。

其实不需要沈浼遣散,没几天功夫,他的那三十几个侍妾,带着各自的细软,大半走得不见了。旨意中并没有拿问家里人的话,胡柏草也不去管她们。

那个伪王的妻子,倒是没有走掉。

中枢处知道沈浼已经拿下,便催促胡柏草将犯官从速递解进京。

于是眷属坐车先走,沈浼的那个老仆跟着。胡柏草派了兵护送,不过只限于陕西境内,出省后胡柏草的兵就要返回,余下的路,得自己走了。

沈浼做了八抬的绿呢大轿,轿杠上栓了一条铁链,接着启程。押解官是一个校尉,临行前胡柏草密密地叮嘱了一番。

一路上,押解官兵只是严密关防,沈浼不能自由行动,但生活起居完全不受干涉,甚至可以会客。

这给了沈浼很大的精神上的支持,落难之际,故人不弃,是最大的安慰和鼓励。沈浼渐渐地从几乎崩溃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又有了曾经的统兵大员应有的从容沉静。

后来,一些以前跟过他、又因为种种原因离去的前幕僚也寻了过来。

其中一个,叫蔡光听。

此人进士出身,原来在京中做翰林,实在受不得清苦,乃投入沈浼幕中。蔡光听做事,有人认为虚妄浮夸,但他疾声厉色,坐言起行,自有一份狠劲,很对沈浼的胃口。原想好好保一保他,但蔡光听忽遭丁忧,被迫留京守制。沈浼给了他一些接济,其余的只好暂时放开手了。

两个人失去联系很长一段时间,在这种境况下重逢,都感慨万千。

蔡光听忧满之后,离京到处“找机会”,但他再也没撞上像沈浼那样欣赏他的主家,反而不止一次被人厌恶甚至驱赶,因此也是一肚皮的牢骚。此时和沈浼两个对酌密言,故人情殷,都犹如空谷闻足音,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感。

沈浼一如既往痛骂齐王,蔡光听却说道:“沈帅,中枢诸公里虽然有人嫉贤害能,但朝廷对你,还是大有余地的。”

沈浼眼睛一亮:“梅庵,这话怎么说?倒要请教。”

蔡光听说道:“沈帅请想一想,你遭事以来,胡帅对你,是否格外优容?种种措置,恐怕不是多某一己所能决定的。”

沈浼细细地想了一番,点头道:“你说的不差。难道有人良心未泯?”

蔡光听冷笑道:“只怕无关‘良心’事。到底是沈帅你的本钱厚,有人手头紧,不能不对债主好脸色罢了。”

这个比喻很有味道,但沈浼还想不明白,说道:“妨直言!”

蔡光听以手指蘸茶水,在桌子上写了个“李”字。

这是指李霄。

沈浼皱着眉,摇了摇头,说道:“不会是他,他没有这个份量。”

蔡光听又写了一个“苗”字。

沈浼苦笑道:“本来是一招好棋,可惜我落子太早。此时他和朝廷已经几乎翻了脸,我这儿哪里还说得上话?”

蔡光听微微一笑,又写了一个“秦”字。

沈浼瞪大了眼睛,突然一拍大腿,说道:“一字惊醒梦中人!梅庵,你这个字,万金不换!”

蔡光听大为得意,压低了声音说道:“沈帅,‘这个字’回来之前,朝廷是绝不会对沈帅明诏处置的。‘这个字’回来后,朝廷倚俾正殷,他的面子,哪能不给?只要沈帅你人没有事,起复大用,那还不是随时的事情?”

沈浼连连点头,也压低了声音:“受教,受教!我这个侄……嗯,‘这个字’,确实是个讲情义的。嗯,大有可为,大有可为!”

蔡光听道:“‘这个字’一回来,我便登门拜访,沈帅且请忍一时委屈,静候好音,自有海阔天空一日的。”

两个人又密密地议了很久。

临告辞的时候,沈浼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递给蔡光听,说道:“京中米珠薪桂,居大不易,这点钱,贴补家用,你别嫌少。”

蔡光听接过,定睛看时,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蔡光听这辈子手上就没入过这么大一笔钱,眼圈登时红了。正想说点什么,沈浼已经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说道:“你我的交情,可不能说什么见外的话!”

蔡光听走后,沈浼非常兴奋,坐不下来,绕室缓行,很想做一首“孤愤客旅”之类的诗。正有了两句,突然门外一阵喧哗,然后他那个随眷护持的老仆冲了进来。

沈浼看时,不由大吃一惊。这位老仆鼻青脸肿,嘴角还有血迹,身上的衣服也撕破了,都是尘土泥浆。

沈浼暗叫不好,老仆“噗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哭道:“大帅,行李和几位侍妾,都,都被何三国抢走了!”

沈浼晴天霹雳,目瞪口呆,滞得一滞,才颤声问道:“不可能!”他还抱着一丝的侥幸。

老仆哭道:“是真的!”

沈浼五内如焚,愣了半响,

大声道:“拿纸笔来!何三国!他纵兵殃民,土匪!土匪!”

一个幕僚赶忙过来劝解,说恶行是何三国所为,还是先写信向胡柏草申诉,如果要不回眷属行李,再参他不迟。

沈浼颓然坐下,道:“唉,我方寸已乱,就照你说的办吧!”

于是写了信,交给一位校尉,又送了他二百两银子,嘱他面呈胡柏草。信中话说的很重:如果没有切实的回音,绝不再往前走,“义不受辱,有死而已”。

那校尉不敢怠慢,布置好关防,上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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