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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能让自己的灵魂进入这具人类尸体,在短暂的时间内,完全掌握它。
这念头冒出来的同时,恶魔便知道它不是个好主意。从自己的进化了很多次的强大身躯中跑出去,进入软弱的主物质位面生物体内?就在一大群人的营地附近?要是这么做,它自己的身体该藏在哪里?要是被发现,它会落得什么下场?
无论怎么想,这奇怪的冲动都非常愚蠢。
灵魂进入这具身体后,它会失去坚硬的身体,没办法继续吞噬灵魂,更别说它从未做过这个,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副作用。换上这具弱小身体固然可以更靠近人群,可不能杀人也不能吞噬,就算混进去又有什么用?根本没有好处啊。
就只是突如其来的好奇心而已。
黄眼睛的恶魔还不能理解“好奇心”的意思,它只是心如猫抓,很不想就这么回深渊去。它模糊地感觉到一种推动力,可能来自深渊的暗示,冥冥中命运的召唤,或者感知到某种好处的直觉——至少它是如此说服自己的,就如同主物质位面那些声称受到恶魔诱惑才去偷窃的盗贼一样。恶魔难耐地徘徊,离开又回来,把积雪拍得到处都是,最后它心一横,脱离了自己的身体。
藏着恶魔躯体的猎犬蓦然倒下,气息全无的人类尸体猛地吸了口气,咳嗽起来,像从沉睡中惊醒。恶魔的灵魂在此刻进入了人类之躯,不同于此前穿上兔子皮或鬣狗皮的操纵感,灵魂的转换,强烈得好似死去又重生。
恶魔睁开双眼,第一次看到了主物质位面生物眼中的世界。
这是个阴天,看不到太阳,但覆盖了地面的白雪将周围的一切都映照得无比明亮。人类的尸体刚才仰面倒下,现在睁开眼的恶魔便看到了天空,天空是灰蓝色的,没有陨石,没有冰雹,偶尔飞过怎么看都很弱的飞鸟。那只鸟长着亮黄色的羽毛,鲜艳得吓了恶魔一跳。恶魔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瞪大眼睛环顾四周。
此前它眼中清晰可见的灵魂光谱不见踪影,远方的人类灵魂消失不见,被遮挡在帐篷与他们的皮囊当中,一个都看不到了。就像一直戴着的红外线透视仪被摔掉,恶魔一时间不知所措,却说不清自己的感官到底有没有被削弱。在它失去了透视食物的视觉时,它看到了无数色彩。
它只有黑灰白三色的视野霎时间出现了数不清的色彩分层,蓝色的天空,白色的雪,黄色的飞鸟,红色的帐篷,绿色的常青树……每种都不能用一个颜色归纳。头顶的天空蔚蓝,视线尽头那片天的颜色却有点暗;枝头的雪团白得刺眼,脚下踩过的那些发黑发黄;黄色飞鸟的尾羽上透着几道橙红,红色帐篷被撑开的地方会比褶皱处颜色浅些,绿色松柏的松针尖头透出一抹嫩色。这些绚丽的色彩在恶魔脑中炸开,它昏头转向,几乎站立不稳。
它的鼻子没法闻到几公里外的血腥味,但它闻到了松柏的清香,闻到了远方飘来的肉与香料。它的耳朵不能过滤掉那些没意义的杂音,各式各样的声音混入耳中,又远又近,让它完全没法适应。它打了个喷嚏,这具身体真弱啊,这样的温度居然就会觉得冷了。积雪在它手掌下融化,它移开手,看到五个凹陷下去的指印。
恶魔感到迷惑,它觉得自己变得迟钝不堪,同时又变得敏锐无比。它感到一阵模糊的渴望,针对这个奇特的新世界。那感觉起来不像过去任何欲求中的一种,不是吞噬,不是杀戮,不是恶意,于是恶魔对此完全没有头绪。
“嘿,你在这儿啊!”
有人拍了恶魔的肩膀。
如果恶魔还在它自己的身体里,这个人一定已经死了。但这恶魔如今困在人类之躯当中,没有尾巴,行动困难——贸然进入人的躯体果然不是什么好主意,尽管观察过人类,第一次灵魂转换便选择这样的智慧生物还是太过鲁莽。它的目光在面前人类的要害处徘徊,而被它打量的那个人看上去喝了不少,对它的杀意毫无察觉。
“你在这儿啊!”这个游吟诗人打扮的人大着舌头又说了一次,“别躲在这儿啦,维克多!那里有美景美酒还有美丽的姑娘!”
维克多,恶魔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自己穿上的这具尸体的名字。真巧,这发音和恶魔真名的头几个字母听起来如此相像。它开始细细分析对方的语言,旁听与吞噬灵魂让恶魔对通用语稍有了解,但要完全理解掌握,显然还有不远的距离。
“美?”它生涩地复述这个被重复了很多次的词语。
恶魔语中并没有这个词汇,相似的意思也很难找到。你怎么能指望深渊的居民在每天的艰难求生中挤出培养美学水平的时间来呢?它的发音严重地打着卷儿,仿佛有一条捋不直的舌头——废话,它自己的舌头不仅柔软还分叉。喝醉了的游吟诗人没听出端倪,他只是做了个鬼脸,怪叫道:“不是吧,我的通用语也没这么差啊?”
恶魔盯着他,谨慎地一言不发。
没得到回答的游吟诗人,果然自顾自地说起话来了。
“美,美丽,美味,美好。”他摇头晃脑地说,“啊,美丽的姑娘,洁白的皮肤,鲜红的嘴唇,丰盈的胸#脯,声音甜如蜜,笑容像陈酒一样……”
要是这位游吟诗人好好描述他心中的美人,恶魔还会联想到魅魔,然后理解他的意思。可是他后来用上了这么多比喻,恶魔便感到了更加巨大的迷惑。
“酒很‘美’?”它问。
“可怜的维克多,你撞坏脑袋了吗?”游吟诗人大笑起来。
恶魔觉得自己该停下了,再继续下去,恐怕有暴露之忧。醉醺醺的游吟诗人背靠着树,险些滑落到地上。在恶魔活动着手腕尽快适应这个身体的时候,他开始自言自语。
“酒当然美啦,让人高兴的东西都很美。”他说,带着股莫名的忧伤,“舞步很美,歌声很美,太阳很美,月亮也很美……被魔灾毁掉前的一切,都很美。”
这游吟诗人不知哪里来了力气,蓦然跳了起来,完好的左手和齐腕断掉的右手比划出一个弹七弦琴的姿势,居然唱起了一首乱七八糟的赞美歌。
“赞美我们的月亮!银色的月光就像你的眼睛!赞美我们的太阳!埃瑞安的太阳就像你的笑容!”他扯着嗓子唱道。
恶魔望向天边。
云层散开了一点,早早升起的月亮从云层缝隙中冒出来,苍白而温柔。啊,原来已经快到晚上了。
倘若这里是深渊,任何一枚紫色太阳都能刺瞎主物质位面生物的眼睛,当它们一起出现,弱小魔物的皮肤都可能被烫得焦黑冒泡。深渊相当于月亮的东西被称作暴君之眼,这残暴的眼睛不幸睁开的时候,被它注视的土地都会成片冻结。黄眼睛的恶魔从未好好观察过暴君之眼,哪个魔物能做到呢?大恶魔或许还有那个闲心,它们唾弃再也奈何不了它们的月亮,偶尔将蝼蚁踩踏在月光之下,看它们冻成碎片。
深渊之月的阴影要是来到了近处,所有力量不够的魔物只有拼命躲藏。不能在月亮到来前找到靠近熔岩的区域的话,它们能做的事便唯有相互厮杀,躲进暖血种魔物的尸体内部,指望这点缓冲能支撑到月光离开。如今的恶魔穿着人类躯壳站在大地上,它仰视着主物质位面的月光,隐约感受到了什么。
不远处传来人类的歌声,他们的嗓音高高低低,合成某种奇特的节奏。弹拨乐器被奏响,真不可思议,明明只是几根弦的震动,为什么会产生好似魔力震荡的韵律?那些弱小的生物跑来跑去,蹦蹦跳跳,像在进行什么仪式,这其中却没有任何神明或恶魔参与,他们只是在取悦自己。篝火的光辉映照在他们完好或残缺、健康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映照在每个人的面孔上。
它能在人群中认出“那种”面孔,认出那种属于战斗也将毁于战斗的生灵。那些战士的灵魂里有那么多愤怒、苦涩和杀意,新兵的灵魂蓬勃而富有朝气,老兵的灵魂麻木而破碎,各有各的美味。但在此时此刻,这些人脸上只有深深浅浅的快乐,看不到一点阴霾。
这样的灵魂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
天色正在变暗,人类点起的篝火便更加耀眼,篝火堆的光辉直冲天际,仿佛一把利剑劈开阴云。月亮再次被很云层吞没,没有起风,但下起了小雪。不是尖锐的冰锥,不是沉重的冰雹,就只是细小的雪花,如同筛子抖落的糖霜。它们落在周围的树木上,落在平坦的大地上,落在游吟诗人头顶,也落在恶魔身上。这温柔的细雪一视同仁,不分厚薄,给这来自深渊的偷渡者戴上一顶洁白的花环。
恶魔看着自己的手心,在手掌上的雪花融化之前,它惊奇地发现雪花是六角形的。
“致美丽的埃瑞安!我们可怜的可爱的故乡!”游吟诗人还在唱,歌声意外地悦耳,“愿我们的血流入你的血管,让你的面孔在明日依旧红润又明亮……”
恶魔在这一刻顿悟。
美丽,明白了,那种不存在于深渊的奢侈品。在阴谋与杀戮之外,原来还有别的东西值得一试。明明只是站在这里而已,只是看,只是听,只是意识到某些东西的存在,便感觉到了灵魂与热血流入咽喉的畅快。它感到让骨骼都战栗起来的喜悦,一种陌生的情绪在心中升起,面对这片软弱而温柔的位面,面对这群柔弱而美丽的生物。
“美……”它——他喃喃自语,“真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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