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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汉皇之秋风, 赴陈王之洛水…”
崔明德端庄地坐着,虽隔着帘幕, 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赏识与微笑, 听席上之人吟到动情处, 还赏脸地偏了偏头,帘外之人虽看不到她的表情, 见她动了动,却更激昂慷慨,摇头晃脑地朗诵出自己那只堪称通顺的大作:
“…中流横波,观兰秀兮菊芳,凌水微步,感流风兮思回雪…”
上官婉儿不甚耐烦地动了一动,提笔写了一句话, 侍儿递过来,却是“这位是谁?”
崔明德面上微笑不变,只在纸上写下“博陵崔溍”四字, 再着人送回去,远远一瞥, 见上官婉儿看了纸上名字后便自那白瓷小碟中挑挑拣拣地选出一颗寒瓜子,手剥出肉,放进嘴里, 细细一嚼,片刻后又重复这动作。
崔明德不自觉地也向案上一看,不见太多可吃之物——要么便是甜腻如各式各样的枣糕果点, 要么便是麻烦如寒瓜子或是鸡翅,犹豫再四,终究将手向那瓜子伸去,手还远未触及,那小碟却忽地一下被推到自己近前,一只结实的棕褐色手掌一把将碟中本就数目不多的瓜子抓去大半,掌心之上带茧的修长手指灵巧翻动,顷刻间便在指缝间落下一堆瓜子壳,手掌的主人将手掌向嘴边一挥,像是吃了一把瓜子,吃了以后看似不经意地垂下手,向崔明德的掌中一握又退开,崔明德觉得掌中有些异物,将手横在身边缓缓打开,斜眼一看,发现好几颗饱满丰润的寒瓜子仁静静躺在掌心里,而身旁独孤绍还维持着武将半蹲的姿势,一面磕着瓜子——这回是磕一颗吃一颗了——一面低声道:“这说的是什么!”
崔明德耐心地解释:“是汉武帝《秋风辞》和陈思王《洛神赋》的典…”
独孤绍皱了鼻子:“这两篇我知道——我是说,他写的是什么狗…马不通的东西!”
崔明德面色依旧不变,只用力在独孤绍的手上一掐:“回去。”
独孤绍笑道:“不用你说,我也正要回去。”却又将崔明德的手捏了一捏,捏得崔明德微瞪了眼,方一溜烟地又跑回她自己的座上——这厮特地和长乐公主要了靠近转角的座席,宴上席设极多,跨了几处屋廊,庭院中花叶葱葱,草木掩映,来回一些不打人眼,至于这位独孤祭酒为何平日里吆五喝六地带人当市行走、游荡街衢尚不避忌,到这时却忽地想起女儿家的规矩,非要躲在帘幕这一侧、还遮遮掩掩地退缩在转角…就非崔明德所知了。毕竟崔明德今日首重的,是品评在座二十一位士子的才情,而非揣测独孤祭酒的心情。
崔明德嘴角噙着微笑,继续听下一人念他的大作:“…夕对巫山之月…”衣袖被人一扯,却是独孤绍又溜了过来:“不是春兰秋菊,就是洛神巫山,这些人将你们当什么了?!”
上官婉儿略向这边偏了偏头——为示公平,她与崔明德各在一角对坐,彼此相去有十数步,身边只各留两名亲信宫人,以及几步开外两个侍膳馔、传礼帖的侍婢,遇一人之作,便各写评语,交由场中各各传阅,遇见好的,再加以誊抄,当众议上几句——崔明德不自觉地蹙了眉,手垂下去,用力将独孤绍的手一拍:“回去!”
独孤绍嘟囔了一句,悄没声地退开,却没回座,而是出了帘幔,沿着那刻意曲折的流水小径,与士人们沿途言谈,推杯倒盏,甚是随兴,那些文人骚客本已被这歌舞富贵熏得陶陶然,再见了这艳装胡服的独孤祭酒,就更兴致高昂,三五成群地敬酒谑笑,更有敲杯击盘为乐者,崔明德看得蹙了眉,轻咳了一声,召来一个侍儿,轻声吩咐了几句,那侍儿走到坐在高廊主座的长乐公主处说了几句,便有教坊老成妇人出面,倩诸位士子以文会友,稍勿喧哗——于是觥筹稍息,闲聊议论之声却还未绝,独孤绍钻到了崔溍附近,与连他在内的四五士族子拼了席、称兄道弟,隔了一会,又引了几人去今岁的主考李迥秀、崔秀等品官的席上见面。
崔明德面色不变,只是捏起酒杯,小小地饮了一口,放下时提笔写了一段文字,交出与人去看,片刻后便听见席上有哗然之声,笔墨传到崔溍处,独孤绍也凑过去看了一眼,便直起身远远地向崔明德笑,虽相去甚远、又隔着帘幔,那眼中的灿烂却依旧清晰可见。
崔明德轻轻一笑,又饮了一杯,看独孤绍自众人中脱出来,悄没声地挪回自己身边:“‘楚襄为君六载,虽失国没土,尚有合纵抗秦之议,非止高唐之思。君举进士而不第,不思圣贤之言,而眷眷**之事,岂合议襄王哉?’——精当!”手不知不觉地摸到案上,想去握崔明德的酒杯,被崔明德一瞪,又缩了回去,半是央求地问:“今日几时回去?”
崔明德瞥她:“怎么?”
独孤绍一面窥伺崔明德的脸色,不自觉地胀红了脸:“我寻了个好去处,倘若你宴后还不忙回去,想带你去看看。”
崔明德心头微跳,头稍一低,忍了将出口的笑意:“宴才到一半,你就想着宴后了。”
独孤绍挠头道:“已写了好几轮了,这些人还一意只挂念着那些宫闱琐事,心思根本就不在诗文上,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些强引生凑的句子,若不是你在,我早就走了,过来问问宴后,已算是客气的——难得才见一面,还幸得不在宫中,你就不想和我单独待一二刻?”
崔明德微微一笑:“他们饮宴的风气你还不知?不闹到半夜,谁肯回去?”见独孤绍立刻直瞪了眼,便伸手将她手一拍:“但我们不一样,评点完了,我们就先走了。上官承旨要回宫的。”
独孤绍敏锐地察觉了崔明德话中之意:“你不回宫?”
崔明德但笑不语。
独孤绍如掘地遇见金子的老农一样,两眼中简直要射出精光,一下搭上崔明德的手,怕自己用力过大,又忙缩了回去:“陛下允准?”
崔明德略有些好笑地瞥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坐回去。”
独孤绍忙不迭地点头,本来斜身坐在廊边,手忽地在地上一按,一个跟头滚了出去,惹得附近侍儿都张头搭脑地来看,连上官婉儿也向这边看了一眼,却并未发问。
崔明德脸上微红,小小地向独孤绍白了一眼,这厮这时候已坐了回去,整个人还如猴儿一般在座上扭来扭去地动,崔明德一看过去便被她发觉了,忙忙地将身子挺得笔直,只是那嘴里像被塞了什么看不见的物件一般,从始至终都咧得大大的,牙在肌肤的衬托下更显得闪闪发光,与场中这些黄牙裂齿的士子迥然而异。
崔明德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转头时便更觉那些强自为之的诗文面目可憎、毫无可赏,下笔时不免较前时更刻薄几分,好在上官婉儿竟似也有些不耐,所有品评,亦较方才更险更苛,一众士人被点评得面无人色,很快便再不敢上前献丑。
眼看场中无人,崔明德自然而然地偏头一看,上官婉儿亦正在看她,目光交汇,彼此一点头,崔明德便朗声向观中主持道:“今日尽兴。”
诸人都识趣地站起来,略加寒暄,众女冠便送崔明德、上官婉儿及长乐公主出去,余下品官依次告退,士人们则还在院中言谈欢笑,崔明德不自禁地向独孤绍的坐处看了一眼,发现这人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心中猜测,对答时竟稍慢了几句,上官婉儿看了她一眼,长乐公主笑道:“上官师傅与阿崔忙了一日,想必累了,早些回去,早些歇息。”着人分送两人离开,自向外乘车,临别时却忽地对崔明德眨了眨眼,崔明德心头一跳,面上又薄薄地红了一层,缓步向外,登车时却见独孤绍与两名胡婢牵着马候在门外,看见崔明德,故作惊讶:“崔尚宫也才出来?这是…回宫?”
她的脸红彤彤的,亏得肌肤已被晒得黝黑,因此还不甚明显,然而崔明德一眼便看了出来,面上红绯更甚,低了头,轻轻道:“有些事要与长乐公主商讨,故尔向宫中告了一日假,要在公主第中迟留一夜。”
独孤绍造作地挑了眉:“这么巧,我也正有事要问公主——我们同行?”
崔明德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已烧起来,唯恐声音泄露了情绪,便只轻轻将头一点,独孤绍将手一伸,崔明德迟疑片刻,方将手搭在她手上,借她的力上了车,本想唤她一同乘车,因宫车狭小,便没开口,自车窗中看去,却见她还怔怔立着,轻咳一声:“独孤祭酒不走?”
独孤绍回过神来:“走。”翻身上马,随手扬鞭,那马一跃蹿出数步之外又回来,独孤绍一手紧握缰绳,勒令那马紧贴车壁,与崔明德齐头并行:“崔尚宫…不邀我同坐?”
崔明德忽觉好笑,将车窗放下些许,轻声道:“不。”
独孤绍便有些闷闷的,策了马前后来回地跑,隔了一会,又贴过来:“宫车狭小,也不甚方便。”
崔明德忍了笑,并不答话。独孤绍便更闷闷不乐,沉默地行了一阵,抬头又问:“是么?”
崔明德隔了一会才明白她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是为的什么,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将车窗放下去,隔着车壁道:“是。”
不知独孤绍在外是何表情,反正车中的她已胀红了脸,直至停车都未再开过窗,只一直用心听着窗外的马蹄声——倒是一直跑得很稳,也没再前后来回,就不知骑士到底怎样了。
公主邸转眼即至。崔明德收敛心神,轻轻地推开车门,提裙下车,独孤绍的马被胡婢牵着,人却又不知跑去了哪里。
崔明德莫名地生出些忐忑,又有些着恼,在地上立了一会,才命公主邸的人带路,沿着窄巷行了一刻许,才见独孤绍又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她已更了衣,不再作胡人打扮,而是穿起了紧身的衣裙,衣衫勾勒出了她的姣好曲线,尤为突出的是长乐公主戏称之为沟壑的那一段。她的一手背在后面,一手在前,微微发着抖。
崔明德一面在心中嘲笑这人的不镇定,自己却也心慌得厉害,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色厉内荏地道了一句:“又跑去了哪里?”
却见独孤绍一下自背后捧出一大捧灿烂的菊花来,单膝跪下,如行军礼:“崔明德,你…你愿…”
话未说完,崔明德已唬得将她嘴一按,转头后看,发现巷中空无一人,抚胸长吁一口气,狠狠地将这冒冒失失的小娘剜了一眼:“说罢。”
独孤绍却比先更慌张,两手举着花,结结巴巴地道:“崔二…明德…我…”“我”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手上用力,将一捧缤纷艳菊□□得东倒西歪,自己一张脸也胀得通红,连黝黑的肌肤也遮掩不了。
崔明德颇觉无奈,扶独孤绍起身,自她怀中接过花,一手抱在怀里:“你的心意,我已知了。”略停了一停,待面上绯红稍退,又去牵她的手:“是长乐公主给你出的主意?”
独孤绍点点头,这一会回了神,倒是想起方才要说的话:“崔…崔明德,你愿意与我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么?”一面说,却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金盒,半跪在崔明德面前,小盒打开,里面是一只玉制的毫笔,笔上雕了字,取来细看,却是诗经之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崔明德又红了脸,细细将笔打量一番,轻声道:“这也是长乐公主的主意?”
独孤绍红着脸道:“大体是她的主意,不过物件…是我想的。”悄悄看崔明德一眼,小声道:“我…觉得这物件适合你。”
崔明德不语,两手将这玉笔上下摩挲一遍,面上红潮更甚,连说出来的话都低若蚊蚋:“早在当年,我便起过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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