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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自武后跟前退值时天已黑了——武后今日似格外慈和,留着她说了许久的话,又问起母亲的起居,说改日要召母亲来御前觐见——婉儿心内留意,言行愈加恭谨,自内殿门中踏出来,恰与奉诏入内的高延福遇见,便端端正正一礼:“高翁。”
高延福本就行得从容,见了她越缓了脚步,低声笑道:“今日韦团儿来了,行色仓促,说是有要事禀报,待进了里面,单独回了一番话,却不知怎地惹了太后的怒气,命她以后入宫必经通传——她去以前,太后未曾说什么,出来以后,却命向郑娘子赐菜,又问了你什么时候走的。”
婉儿心中一凛,轻声说了一个“谢”字,看着高延福进去以后方慢慢离开,自己在屋中独坐良久,回想起母亲的嘱咐,较之白日一时的惭愧,更添了几分忧虑。
她倒不以韦团儿为心腹大患。此人起自奴婢,本无根基,又是经密告而得拔擢,不得人心,武后用得着她时得势,用不着时略加疏远,便自有人去落井下石。武后所用之人,大体如此,进则幸进如平步青云,退则猛退如悬崖直坠。她所忧虑者,反倒是高延福向她示好这件事。
高延福此人倒不甚严苛,同在御前,彼此相见,亦有几分同侪情分,寻常示好,自然不值得她这样惊醒。然而今日远非寻常可比。
武后待身边人,宽厚时甚是宽厚,物料钱帛,从不吝惜,亦常与小宫人作平常戏语,并不常摆弄些主母架子,可若有人犯了她的忌讳,其处分严苛,也远甚平常之主。泄露御前行踪言语,便是她的大忌。高延福在武后跟前已有二十余年了,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却偏偏冒着犯忌讳的险做了,一定别有所图。仔细回想,高延福做这些事唯一所能得到的好处,大约便是令婉儿去对付韦团儿了——武后身边的每一个人,看似安分守己,其实却都有自己的计较,贺娄氏以干练进,勇于任事,不守定规,却颇有些锱铢必较,一事兴荣,高延福与婉儿都未必放在心上,她却毫厘必争;李氏年资尚浅,也不是最得宠的,却极贪财;阿青虽是一心想着武后,除去尽忠职守外,一举一动也宛若木头人一般,可却极其护短;高延福老奸巨猾,万事不肯出头,谁也不肯得罪;连新受重视的崔明德,一言一行,也见得心机深沉,绝非易与之辈——还是世家大族。这么些人,都还只是武后近侍的冰山一角,更不必提朝中那些或诙谐、或沉稳、或有文采、或有雄才的大臣了。
上官婉儿只是武氏太后众多随从中的小小一员,有些才气,有些本分,有些家世,有些亲近,脸皮在这么些人中也是中等偏上的厚,背弃祖、父之仇,觍颜侍奉床笫,除此之外,却再看不见什么令武后非用她不可的地方。
今日之韦团儿,未必就不是他日之上官婉儿。
婉儿有些心烦地阖上眼,和衣倒在睡榻上,静静地思索着日后的对策,然而越是焦虑,反倒越想不出什么有用的办法来,不但如此,在榻上反复翻了几次之后,思绪还飘到了旁的地方去了——武后已不年轻却依旧极具吸引力的白皙**,袍衫下若隐若现的腿线,御榻上欲生欲死间随口说出的爱娇话语,还有那张既坚毅又妩媚的端正脸庞。
婉儿觉得倘若自己是个男人,事情恐怕就更简单些,她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一个面首,一个趾高气昂的幸臣,凭借男女之间天生的吸引讨太后的欢喜,或者如那冯小宝一般,生得一件天赐巨器——这都是旁人夺不走的优势,专属于一人,而不是如她这样,什么都有一些,什么都不像。她想让自己有些独特之处,足以长久地吸引着武后的注意,维持她在武后身边的地位,而不是如韦团儿一般,好用时用一用,不好用了,随手丢弃,亦不可惜。
至少,她要让武后觉得可惜。
母亲说庐陵王妃派人送过礼时婉儿并不惊讶,以她今时之身份,本当得起众王公大臣的按时节进的随例,何况这位王妃一向最会做人,时时处处,都打点得极为周到。
但婉儿没想到这份礼这么重——一份父亲登科时所写的试卷真本、一份祖父陪驾侍从时偶然留下的图形摹本。
母亲事先也不知这礼物是什么,待婉儿开启木匣,拿出已卷了边的试纸,见到熟悉的字迹,骤然捂住口鼻,痛哭失声。
婉儿长久地凝视着摹本中的祖父,这位先帝朝的宰相在画中显得格外清俊儒雅,于诸宰相中最为年轻,却最为耀眼,御辇上壮年的帝王敦厚宽和,怀抱着尚在襁褓的庐陵王的武后满面都是做人母亲的温柔慈祥,谁也不知道,短短数月间,这画上最意气风发的宰相便身死家灭,再过十余年,连庐陵王也被废黜流放,妻子无依,画中其余的人,或死或流,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唯有武后,自那时至而今,独掌大权,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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