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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大局渐趋明朗。
关中、东都两地霸主已由伊始的暗中破坏,到如今的针锋相对。虽天下还有梁师都、李轨、沈法兴之流,却已皆不成气候。
天下瞩目,只想知道到底江山谁主!
双方势力都在这些年的巩固实力下,尽快的除去后顾之忧,以求全身心的投入这场最后的角逐中。双方势力显然都又受一方的势力的影响,那就是突厥!
谁都想知道,东都的铁甲骑兵,到底能否抗衡关中的玄甲天兵,就算能击败玄甲天兵,是否又能战胜突厥的数十万铁骑。突厥力量,不容小窥,李唐一直委曲求全,多少受制于突厥,东都却是态度强硬,甚至有对决突厥的念头。突厥在其中,关系显然微妙非常。
在隋末壮丽山河的角逐中,最后剩下的胜利者,不出意外的还是旧阀和新贵!
这两股势力,在历史的前进中,借用大隋的底蕴和势力,击败了不合潮流的竞争者。盗匪蜂拥如蚁,但在旧阀、新贵的强大势力中,还是脆弱的不堪重击!
如果说天下除了东都、关中、突厥三大势力互相牵制外,还有一处纠葛不清,无疑就在河北地域。
不到再无希望的一刻,当初争霸天下之人,均是不想放弃最后的努力。因为他们都知道,既然已经参与了这个角逐,就注定了他们与众不同的下场,就像太阳辉煌升起的时候,注定了它晚照无奈的西落。翟让放弃的最早,虽是被逼无奈,但是大势所趋,安分守己,还混个不错的结果。杜伏威已到穷途末路,虽还是高位得坐,但已夕阳残照,王世充为求宗族大家的姓命,最后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才投降,虽被萧布衣封个银青光禄大夫,但几乎和庶民无异。
罗艺、窦建德到如今,就算是想求个庶民,也是求之不得。
他们唯一的指望,就是击败对手,兼并对方的地盘,求背水一战,负隅顽抗,求夹缝中的生存。更何况他们都是骄傲的人,骄傲的人,不想卑微的活,宁可选择……轰轰烈烈的去死!
窦建德枯坐营帐,对着刘黑闼,良久无言。
刘黑闼望着自己的脚尖,亦是沉默无语。
二人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可到了如今,竟也无话可说。
不知过了多久,窦建德这才道:“黑闼,我已没有了退路。”
刘黑闼突然想起初见萧布衣的时候,那时候萧布衣在他眼中,还不过是个盗匪。感觉有些好笑,不知自己为何有这种念头,感觉又有些悲哀,因为萧布衣一步步的走到了最正确的位置。而他和窦建德,却终于在错误的道路,越行越远。
“除了击败罗艺外,我……还有河北军,再没有出路。”突然自嘲的笑笑,窦建德道:“或许河北军有的还可以重新去握锄头,但是我们这些人,朝廷不会放过。”
刘黑闼沉声道:“一死而已!”
窦建德沉默下来,良久才道:“我死无所谓,但是我真的不甘心。”霍然抬头,窦建德一字字道:“你难道甘心?”
刘黑闼心中一阵恍惚,一时心绪飞驰。往事一幕幕,到如今,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甘心。
“我……只知道……”刘黑闼艰难道:“若是从前,你不会赞同兄弟们去送死。”
“你也说了,那是从前。”窦建德漠漠道。
“记得当年,当初二百八十三个手下跟着你。你冲在最前,正因为这样,这些人跟了一辈子。”刘黑闼垂头道:“可到现在,这些人已所剩无几。如果有选择……”
“如果有选择,我宁愿没有带这些人去冲击薛世雄的大营。”窦建德道:“以前,有个人,曾经给我讲个故事……”
刘黑闼没有问,他知道窦建德要说,就会说,他要是不想说,谁都不能强迫他说出来。
“他说,有个人一直在讨饭为生,每曰都是食不果腹,忍饥受冻,如果每天能吃两个白面馍馍,哪怕再硬,他也是甘之如饴。有一天,他碰到了个好心的财主,见到他贫困,开始接济他,每天都给他两个热气腾腾的馍馍。后来见他住的不好,又请他到自己的宅院居住。财主的庭院很辉煌,家财万贯,可每天仍是给那人两个馍馍。你觉得那人会怎么看待财主?”
刘黑闼叹口气道:“他多半很憎恨那个财主!”
“不错,他恨那个财主为何有那么多的钱,却不给他吃山珍海味,只让他吃两个冷冰冰的馍馍,他恨本来他很知足,很快乐,为何财主却让他看到高人一等的生活,让他变的痛苦!”
刘黑闼脸色木然,“这种人……世上其实很多。”
“我就是这种人。”窦建德突然道。
刘黑闼沉默良久,喃喃道:“你说的不错。”
“我本来以为,那次或许败了、或许死了,但是我总不负兄弟们的一番厚爱。”窦建德静静道:“我甚至准备孤身去战薛世雄手下的十八将和薛家四虎,薛世雄或许老了,但薛家四虎很不差,他手下的大将也很有名。可我没有想到薛家军莫名的败了,我却莫名的胜了,我根本没有见到薛世雄。那一战后,我就像那个乞丐,得到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本来当年我就算死、就算被乱枪刺死,我那一刻,还是窦建德!还是兄弟们心目中的窦大哥!”窦建德说到这里,一直平淡的脸上终于有了痛苦,“可我没有死,我得到了太多本来不属于我的东西,兄弟们也是一样。我不知道如何来形容这个感觉,但我知道,我和兄弟们,都已不知足、不甘心。我们……不甘心!”
他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帐内又变得寂静起来,但千言万语已凝聚在窦建德的一张脸上。
那张脸的表情,就算这世上最精湛的画师,也难以描绘其中的一二。
这世上明白的人太多,可总是做着糊涂的事情,这岂不也是一种悲哀?
过了许久,刘黑闼这才缓缓的站起来,“长乐王,你我兄弟情深,我就算为你死,也无所谓。若和罗艺决战,我会做好自己本分之事。可是……杨善会和我们对抗多年,突然投降了你,你难道半分怀疑都没有?”
他说完,就径直走了出去,不再停留。窦建德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刘黑闼早已不见。
推帘见月,月儿仿佛也知道人此刻的心思,黯淡无光,隐在烟树之梢。
刘黑闼望着月儿,张张嘴,才要叹息,就听到营帐中一声叹息传出来,有如发自地底,压抑而又深沉,无奈而又凄凉。
窦建德孤单单坐在营帐中,突然用手在地上比划了几下,写出个‘王’字,久久的凝望地上的那个字,窦建德眼中露出极为古怪之色。
**
翌曰,易水!
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兮,难再还!
河北军、燕赵军屹立易水两岸,凝视着彼此的冷漠和杀气。谁都知道,这是王者的对决,这一场仗下来,就可能决定河北的走向。
罗艺亲自压阵,身后跟着让对手胆寒的燕赵铁骑,凝望着对岸的步兵骑兵,嘴角带着冷漠的笑。
薛万钧、薛万彻、薛万述均在罗艺的身边。
薛家四虎到如今,薛万备被王伏宝杀死,已剩下了三虎,可这剩下三人眼中的战意,三百人都比不上。他们的生平大敌就在对岸,击败对手、击溃对手,趁胜追击,杀了窦建德,为父亲报仇,这是他们此战的心愿。
可窦建德好像不见,发动进攻的第一波力量,却是窦建德手下的一将,叫做王天亮。此人乃河北军二百多死士之一,只要是当年的死士,就能用一股一往无前的力量带动河北军前行。
因为这些人,本来是河北军的军魂。
东方微白,云淡月隐的时候,易水几乎在王天亮带队冲锋的那一刻,沸腾了起来。秋风一过,有些彻骨的河水,在战士热血之前,看起来已微不足道。
河北军踏碎本来如镜子般的易水,激荡而来,风中响着有着比燕赵之士还要慷慨激昂的悲歌。燕赵兵士神色不变,却均握紧了手中的兵刃,冷冷的望着离自己愈来愈近的敌人,如同猎人静候着上门的猎物。
“不对。”罗艺双眉皱起,给他阴抑的脸上带些温和的颜色。
“总管,有什么不对?”薛万钧问道。
薛万述已带兵冲出去迎战,对付一个王天亮,就算用薛万述都有些大材小用。薛万钧见兄弟冲出去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担心。
“我知道窦建德、刘黑闼已经到了易水。前几天,他们稳住了阵脚,就是因为窦建德已经来了。”
薛万钧已经握住马槊,眼中闪着熊熊的怒火。薛万彻冷然道:“他来了更好,我正想和他较量一下,我很想知道,是他的刀快,还是我的槊快。”
罗艺肃然道:“万钧、万彻,我答应你们的事情,一定会为你们做到。但是我们要杀窦建德,就绝对不能比他早死。”
他说的冰冷非常,宛若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薛氏兄弟已恢复了冷静,薛万钧松开了握住马槊的手,沉静问,“总管,有什么不对?”
“窦建德、刘黑闼既然来了,为何只派个王天亮攻击?”罗艺冷冷的笑。
薛万钧犹豫片刻,“王天亮已不支。”
远方烟尘弥漫,燕赵后军还是纹丝不动,并不支援。虽只出了个薛万述,但王天亮已支撑不住,开始呈退后之势。
谁都知道,兵败如山,只要王天亮所率之部再多退一些距离,就会呈崩溃迹象。
薛万彻皱眉道:“只怕有诈。”
罗艺缓缓点头,“提防有诈。窦建德绝非这么轻易放弃之人!河北军若还有支援,我们反倒不用担心,可他们若是这么快就败退,我们倒要小心他们有伏兵。”
薛万钧问道:“那我们可要乘胜追击?”
薛万彻道:“我们一定要乘胜追击。总管,末将请带兵追击,他们就算有伏兵,也管保让他们落花流水!有时候,败军的冲势,绝非他们能够控制。”
罗艺沉吟片刻道:“好,万彻,一会儿河北军若败,你带两千铁骑追击,万述殿后。我只怕窦建德有埋伏,可他就算有埋伏,我等也不用去怕。我随后支援你,燕赵铁骑一出,窦建德这个泥腿子,无能为力!”
薛万彻领命,已催马领军,虎视眈眈。
曰上三杆之时,河北军已败,薛万彻、薛万述两人毫不犹豫,趁势追击!
烟尘弥漫,号角震天,那一刻,远山近水皆是震撼。战役看起来,不过刚刚开始。而罗艺虽不完全如杨善会的猜测,还是如约追来。
窦建德感受着地面的震颤,舒了口气。他亲自带军在近郎山十里处埋伏,他只希望,对手是罗艺!
**
“不对。”萧布衣人在东都,皱起了眉头,喃喃自语。他望着河北的地图,那里绘有条清晰的河流,正是易水。他虽然不能亲身参战,但还是极为关注那里的动向。
他希望自己第一时间知道大战的结果。
虽然他眼下不能影响结局,但是他要根据结果,决定下一步的走向。
干戈寥落,狼烟四起,战事在这森然的秋季,四面八方的同时开启。
河北鏖战的时候,李靖已兴兵南下,讨伐江南最后一波敌对势力沈法兴,连战告捷,沈法兴不过是苟且残喘。
河北鏖战的时候,李建成兴兵十万余众,兵出潼关,气势汹汹。郭孝恪虽有勇有谋,还是不敌。他本来西出郩谷,据陕县,抢占常平仓,兵临潼关,但李建成兵出。郭孝恪听从东都的命令,略作抵抗,一路退却到了郩山,让出崤山以西的数百里之地,那里平原方好,正宜会战。郭孝恪退兵之际,不忘记一把火烧了常平仓。眼下东都不缺那个粮仓,要退,粮草绝不能落入敌手。
河北鏖战的时候,李家宗室李神通率大军从河东出发,威逼长平、河内两郡,气势汹涌。
萧布衣早有准备,令张镇周、张公瑾、郭孝恪、单雄信四人重兵扼守郩谷、慈涧两地,抵抗李建成的大军,又命裴行俨带兵过黄河到长平,和李神通对阵。西京有兵,他东都也是不缺。西京有将,他东都的将领更是身经百战。萧布衣所以并不急这两地,据他判断,决战还远。
如今只能算李唐的一次试探。
要知道眼下已近深秋,眼看就要入冬。冬季,显然不是鏖战的好季节。行军要求人马未动,粮草先行,李唐兴兵来犯,粮草当然要准备充足。可常平仓被他一把火烧了,这几处的麦田,亦被他抢收的一干二净。就算抢收不及,他也要一把火烧了,他不能让这些粮草落在李唐之手。
百姓或许苦,或许有抱怨,但他只能尽量补偿。东都经营这些年,可说是仓廪实,法令行,君子咸乐其生,小人各安其业。当初文帝的盛世,已有隐约再现的景象。虽然连年征战,但萧布衣总是能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收获,而东都、荆襄左近,虽是不过平定了数年,但看起来已像安稳了十数年,这种稳定也是一种可怕的力量,现在萧布衣就要用这种力量和李唐对抗。
李渊选在秋季出兵,看似击败刘武周后,随意而行,但李渊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是老谋深算的结果,他想抢收所到之地的秋粮!萧布衣不会让他得逞,一方面颁布法令,让百姓尽量迁徙到安生之地,一方面实行坚壁清野的策略,让李渊毛都收不到!
想打仗可以,就要用自己的粮!
秋季一过,到了严冬,就是李唐之兵最艰苦的时候,他却可以逸待劳。李唐这次出兵近二十万之众,这二十万人,听起来极为吓人,可相比也极为耗粮,萧布衣很想知道,这些军队可以耗到多久。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萧布衣命令西梁大军不用交战,就和李唐比谁粮食多就好。坚壁清野是第一步,深沟高垒是第二步。一切都等他解决完河北错综复杂的局面后,再做决定。
这招李渊用过,他萧布衣偷学过来,却也炉火纯青。
所以东都的群臣虽是悚然,萧布衣却还是安之若素。他早比李世民多了许多年就已经知道,等是死不了人,等不及才可能送命!
听到萧布衣自言自语的看着易水附近的地形图,思楠问道:“有什么不对?”对于战事,思楠少有提供意见,因为她知道萧布衣肯定比她看的透彻。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个关键的地方,我想不明白。”萧布衣手叩桌案,目露沉吟之意。
“你不知道裴矩如何来杀罗艺?”思楠道。
“不止这个缘由。”萧布衣想说什么,终于忍住,突然挥手招来了卢老三,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卢老三有些错愕,还是最快的出去。回来的时候,带来厚厚的一卷文案。文案上只书写了三个字,窦建德!
思楠知道,这卷文案,记载的是窦建德最详细的资料,只怕就算窦建德本人,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详细的记录。
萧布衣人在东都,不但发明了雕版,还开始将活字印刷的思路提供给廖凯。廖凯知道后,一时间激动不已,立刻着手去研制。
读书的人少,只因为书对太多人而言,还是奢侈之物,可萧布衣这个发明要是出来,真的是天下书生之幸。萧布衣这个方法当然也是提拔寒门的一个好方法,可对他而言,更重要的却可以更方便的收集天下人物的资料。
窦建德、李渊都是他着重分析的人物,而这个文案,不但收集了窦建德起义后的详尽资料,甚至有二百八十三个死士的资料。
慢慢的将一卷文案从头翻到尾,萧布衣略微有失望之意,沉吟不语。
思楠突然道:“我很想问你一件事情。”
“请讲。”萧布衣随口道。
“高雅贤死了。”
萧布衣哑然失笑,“当然,他的死讯,还是你亲口告诉了我!”
“但我们谁都不知道,是谁杀了高雅贤。”思楠沉声道。
萧布衣点头道:“我的确到现在也不知道。”
“高雅贤临死前在纸上写了个‘王’字。”思楠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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