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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板牙先到姜武氏的房前烧了点儿纸,念叨两句,又踅摸到前院,看劳金搭灵棚,又看看木匠选的寿材,磕磕,“嘎嘎干。”又对胡六说:“这黄花松,油性大,又硬实,做寿材最好了。这还是那年春天你带人,从松花江捞上来的两搂多粗的大圆木,拿大锯破的呢,泡的没木性了,不会裂璺。这要不早预备了,冷手抓热馒头上哪抓去呀?”胡六说:“这还省了棺材板儿钱了。”姜板牙说:“省不省钱的,这不使起来方便嘛!”说着,和胡六又登上门前的大雪堆,登高远望,各家房前窝窝出一窝窝的灯光,像晕晕红红的雪灯笼。
姜板牙倒无心观赏这别具一格的夜景,其实他惦挂的是镇上来人回事儿。
“呼啦呼啦”,远处传来民国旗煽动布的响声,姜板牙往东土地庙方向望望,“哎,大帅瞎折腾一辈子,人心不足蛇呑象,在咱这噶达当个土皇帝得了,非得学努尔哈赤,老想进京,结果弄个不得善终?大太太多好啊,一心向佛,圆寂善终。少帅还是嫩点儿,得瑟,犯东北王不当,非向蒋光头俯首称臣,那帮南蛮子还不耍了他?东北这噶达,老毛子、小鬼子,都惦记着呢。这民国旗能挂多久,也不好说呀!嗨,家里不和外人欺。不管咋说,中国总算一统了。哎胡六子,挂上这民国旗,圩子里人都咋说呀?”胡六说:“能咋说,反正觉得稀奇。都问民国是啥玩意儿呀?是不是少帅当皇帝了?民国不民国咱老百姓能咋的,还不是种地吃饭,纳捐交税,啥不得摊在咱百姓身上,哪个当官的动一锹一镐了,还不是吃香喝辣的,在咱老百姓面前摆谱,耀武扬威的。老爷,大伙对增加一成捐税很是不满,怨言很多。说你……”姜板牙正听着呢,胡六卡壳儿不说了,就瞅瞅胡六,“咋不说了呢?”胡六说:“都是瞎说胡沁,添那熬作,还是不说了?”姜板牙催着,“当村长啥屎不吃,啥屁不听啊?你说,兼听则明嘛!”胡六说:“说你拍马屁,溜须新权贵,拿大伙血汗钱送人情,你个个儿交不交还不一定呢,反正你说了算?”姜板牙叫苦说:“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啊?哪个庙里都有冤死鬼,我凭啥溜须上头啊?多交一成是上头派下来的,我溜个啥呀,是给我加官进爵呀,还是叫我中饱私囊了?胡六子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我填进了多少,哪回不是我拿的大头?”胡六说:“还有的说,你拿鸡毛当令箭,没有筋刚,软骨头,大伙都跟着倒霉?毛驴叫,王八拿硬壳儿顶着,不交能咋的,还不是拿豆腐块大小个官当玩意儿?”姜板牙气的老虎吃刺猬无处下口,好笑的庶民的天真幼稚,“屁话!无稽之谈!唐县长和崔武镇长来咱圩子时,我就在村公所里和他们争过,顶屁用啊?咱圩子大,上百垧地的有二十多户,打粮多,捐税赶上半拉镇了,苍蝇不叮你流油的屁股叮谁去呀?崔武镇长也护犊子,替咱们说话。说不要鞭打快牛,可唐县长听不进去,有啥法呀?当和尚不念经撞钟,那寺庙还叫寺庙了呀?你不管是不是保官不官的,谁拿鞭子不都得赶牲口呀?胳膊和大腿,傻子都知道哪个粗细?当子民纳税,当官兵吃饷,当官拉扯子民,天经地义。我这也是上传下达,由得了我吗?咱这增加的军捐,也是养兵千日用兵时之需。虽民国了,老毛子、小鬼子拿洋枪洋炮,更坐不住板凳了,咱们拿烧火棍,不增人添新家伙,咋顶得住外鬼啊?叫毛驴拉磨,还不喂草料,天下哪有这个理说呀?内忧外患,还有这该死的胡子,哪年不拿枪敲我的脑袋瓜子呀,我向大伙儿摊过一分一厘了,还不是我一个人掏的腰包?我这样儿,还有人说三道四放喷花,这不胡说八道,还让我咋的呀?人哪,就不识敬,越敬越调腚!你说,牛家圩子离咱才多远,叫他们去打听打听,啥钱不是摊在大伙头上啊?那牛半斤最黑了,多摊不说,还个个儿多收一份辛苦捐,那谁又放了个扁屁了?这帮人呐,破草帽晒脸了。要不换个人试试,我还懒着管呢?”胡六说:“老爷,你也别生这闲气了,说说能咋的,你也少不了一斤半两的。嚼舌根儿,烂嘴丫儿的,叫他们去嚼呗!咱们走的做的,哪样儿都能摆在桌面上,叫真儿的话,都得捏帖?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都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玩意儿?老母猪想跟老牤子顶架,那不找刺挠呢吗?要收拾那些心有怨言的不是小菜一碟,杀鸡给猴看,使点儿横的,把姜老万几个牛哄哄挑头掉腰蛾子的,叫咱村上自卫队抓起几个,往警察署一送,完活!咱们替官府办差,又没像牛半斤那样巧立名目,咱有上方宝剑,出师有名,怕哪个寡妇搂老泡卵子睡觉啊?”姜板牙往黑龙镇道上望望,“犯不上?谁不顺着官家这条道走,有能耐,就叫他们使去,我才不顶雹子干下油锅的缺德事儿呢?这大太太一走,我想为大太太积点德,对啥都心灰意冷了。”胡六说:“老爷,你就是老牛护犊子,护吧?惯,反受其辱!”姜板牙嗤咧下大板牙,“天也反常,下雪时也嘎嘎的。这下完了,更不是玩意了?你叫那些干活的,拢点火,要不太冷了。我就不等了,先进屋歇着去,有事禀报一声。”
矮矬子和高老炮驾驭狗爬犁从姜家圩子出来一瞅,天连雪,雪连天,白茫茫一片,哪还分得出路不路道不道的了,一切全被一房来深的大雪淹埋得干干净净,雪白成了统治这个宇宙星球的主宰。俩人不光让白雪震撼了,还真傻眼的不知咋走了?平坦坦沃野一宿变成大雪原,银波白浪,丘壑高岭,一马平川,任意驰骋。俩人一馇咕,顺嗖嗖西北风操直线,划开两道白虹,也不算冒蒙,大估肼离大约姆不远,直奔偏东南方向的黑龙镇,放鞭纵狗。
秤无定星,天无定标,人无定心,茫茫浑沌,反正豆芽生在盆里脚臭捂在鞋里,一片烟囱成了森林,那是村屯;一片高高树木成了灌木丛,那是林子。鸟不见天高,野兽不见踪迹,俩人凭着蚂蚁吃死家雀的直觉,一路飞雪崖,栽雪沟,攀雪峰,顺雪坡,黑纱朦胧,一趟白杨树埋在雪里半身腰。
“老炮,那一溜黑黑树枝影,就是黑龙镇土城墙上的老白杨。到了!”
“矮矬子,咱俩大估肼抄近,还撞上大运这还啊?这要麻达了,咱俩可就惨了,还不雪葬喽?”
“雪葬喽,这里得有多少打不着食儿的绿眼睛盯着你呀?毛驴啃痒痒,不一口替一口地把咱俩抹达了?”
“这都是大太太一双阴魂不散的眼睛盯着咱俩,才顺顺当当找到了地场。”
“妈呀,你说瘮得捞的,我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一搂一把一把的。”
“这西城门呢,咋看不见呢?”
“啥西城门了呀,顺树趟空进去,再找吧!”
狗爬犁下了填满雪的护城壕沟,又爬上土城墙雪梗,穿过树空,顺城墙根儿找到露在外面的西城门楼,拐上家家清理到大道上高低不平堆满高出房脊雪坝似的东西大街,两旁脚下是深深的街沟,往前望去,露出一大溜有挂灯笼没挂灯笼的门檐上插着民国旗商家的房前脸儿。狗爬犁一直顺东走去。过了西牌楼,两面民国旗在县府镇衙房顶上抖擞。又走了一阵子,看见显得有些鹤立鸡群的中心塔人手都能够得着的塔尖,叫矮矬子俩人心中有了地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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